山野笑谭

　　番外一留痕

　　母亲说，纣王昏庸无道，导致人间哀鸿遍野，血腥之气越来越重。他们要离开岐山，通过建木之上的登仙道搬到天上去住。
　　那一天，许多凤凰飞离凤巢，像群迁的候鸟一样飞向建木。许多鸟雀不知道发生何事，盲目的追随他们飞翔，但是到了建木之后，它们无法飞得更高，就留在树冠之下盘旋，像蜂群一样遮天蔽日的轰鸣。
　　母亲说，从此以后，很难在人间看见凤凰了。
　　他们追随凤群，越飞越高。
　　飞到建木树冠之上，跃出云海。
　　碧空之上寒风习习，云雾黏在身上，都化成了冰霜。
　　云海之上有一条漫长的云梯，像一条挂满霜雪的台阶，径直延绵到天空里望不见尽头。
　　有的凤凰飞累了，就落在云梯上，相互啄掉羽翼上的冰碴。
　　还有的变成人形，沿着云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往上爬。
　　父亲和母亲小心避开了云雾，依旧向上飞着。
　　阿怜趴在父亲背上，低头看着长长的台阶和星星点点移动的凤群。
　　在前面的云梯上站着一位白羽仙人。迁徙的队伍在他面前稍作停留，移动变得缓慢起来。
　　他点头，便有人通行。
　　父亲说，那是镇守天关的仙人，他不眠不休的守护在此，驱逐想要蒙混过关的妖魔。
　　待会儿拜见仙人，要礼貌一些。不要让他把你当做小麻雀，从天梯上扔下去。
　　阿怜在父亲背上蹦来蹦去，说我才不是小麻雀。
　　离天关近了，父母便落下来，化作人形，抱着阿怜走。
　　阿怜勉强化作人形，搂着父母的脖子啃手指头。
　　轮到他们了。
　　这位仙人的头发衣襟挂满霜雪，也不知道站在这里多久了。
　　额头上的灵眼，像一颗星星一样发亮。
　　父亲上前抱拳行礼。仙人也躬身还礼。
　　这是我的妻子和女儿。父亲说，女儿年幼，还未褪掉绒毛长出羽翼来。
　　阿怜口齿不清的说：我是小凤凰，不是小麻雀。
　　我知道。仙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你还在换牙呢。
　　父亲挥一挥衣袖，化作凤凰拍打翅膀，继续往前飞。阿怜变回灰溜溜毛茸茸的黄口雏鸟，被母亲放在父亲背上。
　　它们刚刚飞出去一会儿，就听见身后队伍的骚乱。
　　仙人用剑指着一只凤鸟。其他的凤凰察觉出不对，纷纷退后散开了。
　　那只凤鸟说：深渊魔族的长老有个新预言。
　　不久之后，就会有天灾降临，摧毁大地上的一切，即使是深渊之地也无法幸免。
　　它哀求着：我只想求见东华帝君，留魔族一条生路。
　　仙人摇头，说，再不走，休怪我剑下无情。
　　那只凤鸟扭头看着仙人身后的云梯，突然狠下心，现出原形，化做一只人头鸟身的怪物直扑过去。
　　仙人举起剑，一斩而过。
　　魔物发出凄厉的悲鸣，倒在石阶上挣扎着，留下长长的血痕之后滑落下去。
　　仙人皱着眉。
　　他说，其他人，快点通过。
　　阿怜向云梯下面望去，看见团团乌云卷起，惊涛骇浪一般席卷过来。
　　凤群惊叫着，加快速度冲过天关。
　　快走，母亲惊恐喊着，妖魔杀过来了。
　　有人撞了一下父亲，阿怜尖叫一声，滑了下去。
　　空中有一只手接住了它。
　　仙人看着阿怜，连睫毛都是白的。他抬头看着凤群，慌乱的凤群之中，谁也来不及顾及谁。
　　阿怜像只麻雀一样，在仙人掌心里缩成毛团哆嗦着。
　　她还不会飞，连逃命都成问题。
　　云台之下，乌云涌了上来，能看见无数只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仙人说，别乱动。
　　他把阿怜塞入胸口的衣襟里，然后握紧长剑。
　　阿怜能听见呼啸而过的翅膀振动的声音，惨呼声，呐喊声。偷偷探出头去看，它看见半空中飞溅的血舞，零落的羽翼、爪子和长角。
　　仙人牢牢守着云梯，寸步不退。
　　积累在云梯上的残骸尸体，以及挣扎着摔落的魔物，像是被扫落的尘土落叶一样，从云梯上纷纷飘零而下。
　　阿怜被掏出来还给父亲的时候，重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仙人看着它，脸上还粘着血。
　　他说：小凤凰胆色过人。
　　来到仙界后，凤群还在讨论这件事情。
　　它们都说，妖魔被恐惧所驱，居然冲击天关。
　　这些深渊之地的魔族究竟在害怕什么呢？难道不久之后，真有的天灾降临？
　　有只凤鸟说，深渊之地的魔族长老活得很久，与大地同寿。他所预言之事从未出错。
　　以防万一，他要回到下界去，让鲲鹏和龙族也迁徙到上界。
　　母亲说，只是可怜人间众生无人救助。
　　但是天数难改，自有定论，它们也只能望而兴叹。
　　能保住自己的命，它们已经心存侥幸了。
　　来到上界的第五天，阿怜长出来第一根羽毛。
　　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孩，对于自身的外貌并不在意。但是母亲很高兴，说羽毛是金色的，长大后就会变成金翅凤凰。她十分骄傲，恨不得让所有人过来看她的孩子。
　　她说，之前仙人救过阿怜，应该正式拜谢，顺便也让仙人看看小麻雀脱胎换骨了。
　　她不依不饶的叼着阿怜飞出去，来到云梯上。
　　这些日子登仙之人非常稀少。
　　仙人独自守在云梯上，看上去有些无聊。
　　母亲十分得意的把阿怜扔在仙人身上，说，看，现在不像麻雀了吧？
　　仙人伸手把阿怜接住了。
　　阿怜沿着他的手臂蹦跶着，爬上肩头：我会长成金翅凤凰的。
　　她的牙齿没长齐，说话还漏着风。
　　母亲沉浸在自己的骄傲里，开始长篇大论，从她的祖先血统，讲到凤巢的风水对于培养雏鸟来说多么重要。
　　仙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阿怜听得打哈欠，就跟仙人说：我们去玩吧？
　　不行，仙人悄声回答。我要一直守在这里，寸步不离。
　　那多没意思。阿怜说，我小时候，父亲背着我，从海外的孤岛飞到金色的沙滩上，看见长青之地和银色的雪山，一直飞到建木。
　　我也能看见的。仙人说，虽然他从未离开过云梯天关，但是他可以用灵眼眺望人世。
　　看见跃出海面的巨鲸，奔驰在草原上的野马群，以及辛劳修建露台的奴隶。
　　目之所见，心之所至。他一点也不觉得遗憾。
　　但是阿怜觉得，远远的眺望和走到近处看是不一样的。在天上时，地上的野马只是一个个斑点，只有到了近处，看见它们像洪流一样狂奔而过，鬃发飞扬，泥土飞溅，大地在蹄下震颤，才会感到像是被天地容纳一般激动。
　　她说，若是有人来接替你就好了。
　　你可以休息休息，亲自去看。
　　但是仙人十分不理解。
　　他问，为何要找别人来接替我？
　　他很骄傲的说，守护天关是他的职责。在这云海之上，天梯寒霜里，他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
　　但是后来，他还是被其他仙人接替了。
　　那一天，阿怜蜷缩在窝里睡觉。
　　她突然感觉到十分的热，十分的吵。
　　她睁开眼睛，看见天地之间一片通红。
　　花枝琼林在燃烧，像无数火把。白玉京的楼台在火焰里崩塌倾覆。仙子身上点着火焰，从高楼上跳下瑶台。
　　她听见惨叫声。好几只麒麟从琼林里窜出来，背上和麟角上有熊熊燃烧的火苗。小麒麟哀嚎着，发疯一般跳跃着甩着头，它的父母徒劳御水，但是无法扑灭它身上的火焰。
　　阿怜眼看着它化成一团火球，跳到干涸的瑶池里不动了。它的父母守着它的尸体，不肯走，也不肯动，仰天哭号着，直到火焰将它们吞噬。
　　阿怜开始嚎啕大哭。
　　凤巢开始着火了，浓烟滚上来，树干噼啪剥离断裂。
　　她刚长出翎羽，还不会飞。
　　她听见其他神鸟幼子在琼林里悲鸣，它们的声音，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在火海里。
　　母亲终于赶来了。
　　她径直扑向凤巢，将它叼走。
　　她飞得越来越高，拼死远离高涨的火焰。
　　天空是通红的，大地也是。分不清那里是烟雾，哪里是红云。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有人喊着，苍穹被引燃了。
　　天上的星辰开始爆炸崩裂，无数碎片，拖着火焰浓烟形成的尾巴掉向下界。
　　最开始是一颗颗，然后是一片片。
　　在天地之间，连成暴雨一样密集交织的红色线条。
　　大地沸腾起来，土地裂开。一座座火山拔地而起，喷涌出赤红色的岩浆和遮天蔽日的烟尘。
　　远远的，可以看见成群的人畜化成烟尘。就连魔族也窜出地面，挣扎着倒毙在火海里。
　　阿怜歇斯底里的哭着。
　　她所喜爱的野马群，一只也看不见了。
　　终于，洪水自苍穹倾覆而下，奔涌流淌。所到之处，烟火尽消。
　　它冲过断壁残垣，淹没琼林枯枝，卷走火焰和余烬。
　　有一条龙被烧得像一条火蛇，坠入洪水里。大家都希望它能够得救，但是它被冲到一颗枯树上，尸体随波逐流，慢慢消失不见了。
　　阿怜惊魂未定，好几天都从噩梦中惊醒。
　　幸存的鸟兽和仙子们蜷缩在白玉京的废墟里，昏昏欲睡。阿怜看见天上残损的星空，比往日稀疏了很多。
　　父母都保住了性命。
　　他们交颈而眠，把阿怜护在层层羽翼里。
　　有一只很小的凤鸟蜷缩在仙子的手臂里，它神情憔悴，梦呓一般重复着：我阿兄呢？我阿妹呢？
　　困倦的仙子轻抚它的头，温柔的安慰着，但是它什么也听不进去，愣愣地看着阿怜问：你是我阿妹么？它问，你看见阿兄去哪儿了吗？
　　阿怜害怕的躲开它的目光。
　　她眯着眼睛，听仙子们窃窃私语。
　　她们说，那妖魔已经被拿住，关到极北苦寒之地去了。
　　只是白羽仙人如此疏忽，犯下大错，谁也不敢为他求情。
　　母亲说，我们去给他送行吧。
　　再次看见白羽仙人时，他站在云台山，神情恍惚。
　　他额头上的灵眼不见了，血流如注，顺着脸颊流下来，一滴滴落在衣衫上。
　　他抱着自己的剑，对一位黑羽仙人说：它叫留痕，你要好好使用。
　　黑羽仙人点点头，说，待东华帝君消气后，我再为你求情。
　　白羽仙人摇摇头。
　　处罚已经很轻了，他说，我还有什么脸面回来呢。
　　他看着云梯之下满目疮痍的大地，伤心的眨着眼睛：他们会恨我吧。
　　阿怜叫了一声。
　　他闻声回头，目光茫然。
　　失去灵目，力量溃散，前尘往事逐渐化为烟云。
　　他大概已经不认得她了。
　　没想到他还是躬身行礼。
　　抱歉，他说。
　　然后他飞下云梯，落向下界。
　　阿怜窜出母亲的怀抱。
　　她居然飞了起来，追逐着他，哀声啼鸣着。
　　但是他的身形消散在天地之间，化为云雾，再也看不见了。
　　母亲说，没了灵目，斩断仙缘，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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