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笑谭

　　羲有道长和观云道长见了面，嘘寒问暖，叙旧聊天。
　　白道士问，云峰山还是像往常一样鸡飞狗跳么？
　　一切照旧，还多了两条龙。道士也说，你这《凰扑凤》的事情也是没断啊。
　　白道士脑子转不过来，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公主应该早就新招了驸马了，现在孩子都能摘豆角了吧？
　　此凰非彼凰啊，道士感叹，问，凤凰祠里的姑娘们又是怎么回事？
　　白道士连忙说，咳咳，你可别乱想，她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孤儿，长大后还得嫁人呢，乡下地方，人言可畏。
　　这到是提起了他的揪心事。
　　凤凰祠里的女孩越来越多了。
　　乡中传言，说凤凰祠里的女孩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可见天生带着晦气，是不祥之人，因此愿意接纳她们的人家很少。像阿怜这样的女孩子，因为长得漂亮，温柔婉约，也有人愿意包容她的出身，下了聘礼前来求亲，但是阿怜却不愿意嫁。
　　道士回想起阿怜驻足门外时的神态，心里默默念叨着：我倒是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嫁出去。
　　白道士说，幸好他出家之前还有一些积蓄，买了一块地给凤凰祠的女孩耕种。祠里的女孩又懂事，操持农务也不嫌苦，又学些纺织刺绣的活，勉强维持生活。
　　但是最近一些时日，由于凤凰祠收留孤女的名气越来越大，附近十里八乡的都往这里送弃婴，还有一些被婆家虐待，回到娘家又被赶出来的女子投奔这里，于是凤凰祠的压力越来越大了。
　　这样下去，很快就入不敷出了。
　　昨天白道士收到一封信。当年他考中探花时，一同金榜题名的状元郎嫁给另外一位公主，不幸成了皇家包养的驸马爷之一。他原本希望依仗公主权势，达成自己报效国家的愿望，谁知公主只是希望他讨个闲职然后陪自己吟诗作对风花雪月而已。
　　折腾来折腾去，还是个御用吃软饭的，跟官场上的朝臣们玩不到一块去。
　　每当心中抑郁之际，就觉得自己与白泽羽公子有同病相怜之感。为此，以探亲访友之名，来到凤凰山所在的长沙府。
　　毕竟是皇亲国戚，地方官员不敢怠慢，恨不得用自己的脸面去拍马屁，天天围着驸马爷团团转。驸马爷问起观云道长的情况，一想到对方闲云野鹤，自己却困在泥沼之中，忍不住对天长叹，抚摸堂前一颗大树说，可怜你身为辅国栋梁，却没有物尽其用，困于院墙之中。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长沙知府召集地方官员开会，钻研驸马爷的意思。
　　有人说，这摆明就是在责备我们，白泽羽可是当年探花，才高八斗能文能武，却落在这个小地方做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士，长久以来被我们忽视。
　　如今那只凤凰另攀高枝了，也该起用他了。万一那只凤凰心里还惦念着他，到时候肯定会求我们办事，这不是求之不得的机会么？
　　于是知府连忙写信给白道士，问他愿不愿意来长沙做个小官？
　　白道士纠结的，就是这个事情。
　　他想着，若是做了官，就可以下令移风易俗，不许虐待妻儿，不许遗弃骨肉血亲。他还能澄清理法，教化人心，或者架桥修路，利市兴业。
　　仓廪实而知礼节，等到人心富足，便可太平无事，再也没有不亲不孝的恶行。
　　他想得十分美好，但是唯一的问题，在于白道士十分讨厌做官。
　　年轻时期的确有志于朝堂，但是做了道士之后，观云道长早已看破红尘。他说这朝堂之上，宦海之中，即使有才有志如状元郎，也会在倚仗权势的同时被权势所欺压，慢慢身不由己，做一些违心之事。
　　聊了一会儿，到了晌午。
　　白道士说，差点忘了时辰！
　　他抱着自己的琴，想要下山当掉，换点酒菜请道士吃饭。
　　道士拼死拦着，说此举简直是焚琴煮鹤啊！
　　白道士倒是满不在乎的，说，咳咳，不都是为了你，我这两日身体不适，必须趁机吃点好的补补。
　　道士有些恼火，问，你替村民养了这么多孩子，就没一个村民愿意施舍一些米面给你？
　　他们都把孩子扔出来了，铁了心不认自己的骨血了，哪里还肯借出米粮呢。白道士说，不过你也别着急，等我身体好一点，就开个私塾。咳咳，我可是做过探花的，就不信没人来拜师。
　　真是一把辛酸泪。
　　道士想着，要是凤凰村里闹闹狐狸精耗子精之类的，说不定村民还会倚重白道士的庇护，上山烧香捐赠一些油米。谁想到凤凰村这么平静，好不容易冒出来一个女妖，还得堆个石碑不让她出来作孽。
　　如果把狐狸精和小地魔支过来闹几个月——呸呸，道士心想，知法犯法，我这不是造孽么。
　　于是边走边聊，想着日后的疾苦，很快就来到山下。
　　路过凤凰祠的时候，突然听见里面有女孩的哭闹声。有个姑娘跑到门口呼救，看见两位道长，拼命喊着救命，说村里有个混小子欺负她们凤凰祠里都是女子，无人做主，跑进去纠缠阿怜了。
　　道士冲了进去。
　　混小子拽着阿怜往屋子里拖，女孩子们一起抱住阿怜往后夺，还有女孩子们拾起簸箕扫把等物抽打混小子，掐他的胳膊，抓他的脸，一副拼了命的架势。
　　道士喊一声都给我助手！
　　然后一把掐住混小子的脖子，把他拖出来，一脚踹到门外，按住了往脸上打。
　　这混小子挨了打，嘴里却不服软，说这群没爹疼没娘养的，我喜欢她们是瞧得起她们。像阿怜这样的，还得感谢我不嫌弃她。
　　白道士一听，对道士说，先别打。
　　然后问混小子：如果她是你的亲生姐妹呢？你还要欺负她么？
　　那混小子听了，心中震动，忍不住看了可怜楚楚的阿怜一眼。
　　这凤凰祠里的女子，都是村民遗弃的骨肉，白道士接着说，随便哪一个，都有可能是你的阿姐小妹。若是没有被你父母遗弃，阿姐可能还在帮你洗衣衫，阿妹还在牵着手唤你哥哥。
　　他说，像你这样的人，占尽了父母给的好处，殊不知这些好处都是那些被遗弃的阿姐阿妹用命腾出来的。幼时受宠，自以为是，长大了又来欺负这些姐妹，你也算个男人？
　　他丢了自己的琴，从道士背上抽出来降龙木，站在门口盯着他。
　　谁告诉你凤凰祠里没有男人？白道士说，你过来试试，三招之内不打断你的狗腿，贫道就把头赔给你！
　　另外提醒你一句，凤凰祠是我的产业，不告而入是为盗！你青天白日闯入我的府宅欺负我的女儿，当心我告到官府，让你不死也脱层皮。
　　那混小子不想再听，灰溜溜的走了。
　　但是白道士怒气未消。
　　阿怜整理一下被撕烂的衣衫，跑过去，把白道长的琴抱了起来，擦擦灰土。
　　摔断了一跟琴弦。阿怜有些心疼。
　　道士接过来自己的琴，有些忧郁。他想了想，十分惆怅的说，我决定去做官。
　　“修道求仙，不过是救赎自己罢了。做官，却能救济很多人。”白道士神色怅然，“人生在世，岂能诸事皆可遂心而为？”
　　阿怜一听，哇的一声哭了。
　　她抽抽噎噎的，问，先生不是最讨厌做官么？
　　白道士说，总得受一些委屈的。
　　阿怜泪巴巴的抬头看着他。
　　她说，先生说得对，为了别人，自己总要受得一点委屈的。
　　然后她抹了抹眼泪，躲到房里不出来了。
　　白道士心情不大好，随便找了一家当铺，准备将琴当掉
　　这把仲尼琴是他家传之物，虽然磕掉一根弦，但是当铺伙计也不计较，核算出来价格，就开了当票把银钱付给他了。
　　白道士仔仔细细摸着仲尼琴，然后领着银钱，头也不回的走了。
　　来到路边茶馆叫了两碗面一叠毛豆，还有一壶酒。
　　道士只觉得这顿饭，吃得万分低落，无滋无味。
　　吃到一半，当铺掌柜的领着伙计抱着琴追了出来，到了两位道长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说：我是知道白泽羽公子的大名的，知道您虎落平阳，暂时有了难处。这把琴并非凡品，想必是您的心爱之物，我虽然经商，却也读过书，不愿趁人之危夺人所爱。
　　不是钱货两清了么。白道士十分为难，说我刚吃上饭，可凑不齐银钱还给你。
　　掌柜的连忙摆手，说：公子误会了。
　　不如这样，他想了想，说，我愿出两倍的价格，将此琴买下。
　　成交！白道士这才露出笑意。
　　银钱送上，交出当票。当铺老板仔细看看，然后当面撕毁当票，他抱着琴，躬身一递，说：在下并不懂器乐，此物留在当铺，也是暴殄天物。在下已经修好琴弦，愿意将此物赠给公子。
　　于是这顿饭吃得十分美妙。
　　当铺老板十分健谈，说，唉，实不相瞒，我那婆娘是知府的女儿，骄横无礼，就连这个当铺也是她父亲出资开办的。
　　他说，我要是有白公子当年的气魄，也就不用窝在家里受这份气了。
　　又说，听说明日，驸马爷就要带领地方官员来凤凰山游览，多半是冲着公子而来。不知公子日后还有什么打算？
　　白道士说，我想承下知府的美意。
　　当铺老板咳嗽两声，说，我那婆娘，还有个妹妹，让我见到公子的时候，咳咳，提一提她。
　　白道士惊悚。
　　但是片刻过后，他点点头，拱手说，见一见也是无妨。
　　于是饭局再次变得沉默无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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