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君一藤春

作者:白夜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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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阻且长


      “所以说,你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时隔几日终于从幸村口中套到了话的奈绪坐在复健室厚厚的垫子上,表情满是介于惊愕与八卦之间的纠结。

      “怎么,你好像很不满意?”

      幸村却是一脸愉悦地反问,手上的动作不停。几十斤的握力器被他四两拨千斤地拉动,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呃……怎么说呢?只是……略感意外吧……呵呵,略感意外、略感意外!”

      奈绪一惊,忙不迭摇头,转而喃喃自语,

      “虽然早就知道好白菜总有一天会被猪啃,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而且护菜的恶犬居然连叫都没叫一声……我原来还以为会是美人姐姐先开口呢……”

      “碰——”

      闻言,幸村的动作一滞,手中一松,重力块便随之重重地弹回原地。

      无语望天——如果可以再来一次,他真的宁愿去做那只啃白菜的猪,也不想做那棵被啃的白菜啊!

      还在唏嘘不已的奈绪眼尖地发现了这厢幸村的反常。知兄莫若妹,她先是一愣,而后灵光一现,脱口而出:

      “难道先表白的真的不是哥哥你,而是美人姐姐!”

      说到最后,已经不是疑问句而是感叹句了。

      被一箭穿心的幸村郁卒地躺在机器上,表情僵硬。

      反应过来的奈绪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兴奋地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地凑到幸村面前,幸灾乐祸地说道:

      “不会吧,居然真的被我猜中了!哥哥你真的是弱爆了!”

      幸村沉默着狠狠地拉着握力器,额上爆满了青筋。

      “嘿嘿……”

      从幸村的沉默中满意地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奈绪,完全没有安慰一下受挫的兄长大人的觉悟,兀自偷笑,

      “真没有押错啊!比起瞻前顾后的哥哥来说,果然还是美人姐姐直截了当。够爽快,我喜欢!”

      对于自家妹子的胳膊肘往外拐,幸村直接置若罔闻,只是额上跳动得越发欢快的青筋还是出卖了他的真实心情。

      然而,仿佛是嫌还不够落井下石似的,奈绪仍然赖在幸村身边喋喋不休。

      “呐呐,哥哥,快满足一下人家的好奇心吧!美人姐姐到底是怎么跟你告白的?唔……以她的性格,我觉得很有可能是用一首缠绵悱恻的和歌诶~”

      再一次脱手,幸村忍无可忍地扶额:这到底是谁家的熊孩子啊,有这么对她哥的吗!

      “你今天看起来很闲嘛!”

      幸村坐起身温柔一笑,委婉地下着逐客令。

      “我当然……”

      本想赖着不走的奈绪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了不远处走来的身影,果断地迅速改口,

      “我当然很忙啦!所以,亲爱的哥哥,原谅我的身不由己,先走一步啦~”

      本还在疑惑于今日妹妹难得识相的幸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微微一愣。

      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书包的奈绪临走前还不忘最后在幸村的耳边揶揄一下:

      “好不容易见一次女朋友我这个电灯泡就不打扰了。不过,意识到自家菜园失守的恶犬还挡在前面,兄长大人,前路依然坎坷,加油!”

      说完,她便像一阵风般飘出了复健室。一路上,还能听到她中气十足的声音:

      “上午好,美人姐姐!上午好,藤原姐姐!我今天有事就先走了,拜拜~”

      面对着这个天兵般古灵精怪的妹妹,果然,也只有中臣这个级别的面瘫还能保持住一如既往的淡定了。

      还没等幸村在心底为自己常年被欺压的兄长身份默哀完毕,眼前,藤原便已然推着中臣越走越近了。

      调整了良久的心态,幸村微微一笑,终于能够勉强自然地对着几天前才出炉的“女朋友”打招呼:

      “上午好,藤月。那个……你也来复健啊?”

      被问及的中臣一惊,耳朵微微发红,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别处,同样勉强淡定地回答:

      “啊……忍足教授说,今天可以尝试直立行走了。”

      而后,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无论是从容的幸村还是淡定的中臣,都第一次尝到了手足无措的滋味。

      安静的室内,阳光在地板上缓缓流淌,渲染开温暖宁静的底色。浅浅的呼吸声微不可闻,像是一片轻羽,温柔地扫过心头,带来酥麻的奇异感受,让人莫名地便想微笑起来。

      一旁被两人自动忽略的藤原尽管被这满室的粉红搞得郁闷不已,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默默吐槽:

      你们两个现在才害羞已经晚了好吗!要不要连谈个恋爱都这么纯情!

      天可怜见,这两位出类拔萃的人中龙凤,一个投身网球事业十年,一直把整个网球部当做恋人;另一个前世今生都被周围人保护得很好,别说谈恋爱了,就连什么是爱情也不过才有点印象。以致于当真正接触到爱情的奇妙时,即便是早已习惯了彼此的两人,都有尴尬起来。

      “咳咳——”

      看够了大眼对小眼的藤原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下,冷声提醒道,

      “恕智直言,殿下,您的复健时间不多了。”

      闻言,中臣才猛然从沉默中回过神来,又恢复成了往日那个淡然矜持的天钿姬,沉声道:

      “如此,我们快开始吧。”

      说完,她便自己摇着轮椅来到了扶手前,试探着撑着它们,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藤原一惊,连忙追上去,担心地护在一旁。而幸村也早已忘了心底的那一丝不自然,同样跑过去看着。

      虽然早就知道藤月并非和那些娇滴滴的贵族小姐一样弱不禁风,也早已明白中臣氏的天钿姬能够走到今天靠的不只是天赋,更亲眼见识过了她对于练习的苛刻以及尽善尽美的坚持,但是,当他就在一旁看着她的术后复健时,还是控制不住那由内而外的震惊——

      无论是被传说得多么神乎其神的中臣,她依然是人。就算有着超越常人的意志力,身体的虚弱,重病的后遗症,还有长久坐在轮椅上所带来的肌肉萎缩,还是导致她就连简单的站立都几乎无法完成。只是凭着心底的坚持,她才勉强能够撑着扶手,艰难地直起身。

      慢慢地迈出一步,高估了这具身体承受能力的中臣脚一软,猛地滑坐在地。

      “不要!”

      就在旁边的藤原刚想上前,却被中臣冷声喝住,

      “我自己来。”

      挥退了藤原后,她伸长了线条优美的手臂,竭力勾住扶手,咬牙用尽全身的力量想要重新站起。多年练舞而异常柔韧的身体使她能借着腰腹的力量,一点点攀援而上,仿佛凌霄绽放的花朵。可还没等她起身到一半,早已脱力的手一滑,只听“扑通——”一声,她便又重重地跌坐回地。

      不甘心地再一次伸手,固执地拒绝任何人的帮助,纤长的手指牢牢抓着扶手,修长的玉颈与挺直的肩背组成流畅的线条。明明是再脆弱不过的外表,却偏偏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她的姿态仿佛一只垂死的天鹅,挣扎着洁白的羽翼向着希望的蓝天舞蹈,优雅,骄傲,却又悲凉。

      藤原的眼眶微微泛红了。

      终于,她成功地站了起来,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有一丝喜悦一闪而逝,仿佛夜空中划过的一颗流星般。

      然而,再璀璨的流星终究也只是短暂的过客,因为,下一秒,刚举步的她便又踉跄着,重重地扑倒在地。

      即使地上铺着厚厚的垫子,但从那响亮的倒地声以及被压抑住的闷哼,不难想象这一跤跌得到底有多狠。

      但是,中臣的面色却依然是平静如水的淡然,既不见失败的忿恨失望,也全无等待的急切烦躁。她只是微微地从倒地的眩晕中醒了一下神,然后,重新站起。

      爬起,跌倒,再爬起,再跌倒,还是爬起……一次又一次,大病初愈的中臣早已是汗如雨下,掌心、手肘和膝盖也被摔得红肿不堪,衬着洁白如玉的肤色,更是楚楚可怜。可是,只要接触到她的眼睛,这些无谓的同情或是怜惜,便都成了无人在意的笑话。无数次的失败并没有让她放弃,她就像是毫无知觉一般,一百次跌倒,便一百零一次爬起。

      苍白的精致脸庞上,只有那一双眼睛,在看似平静的湖底,潜藏着强大而顽强的力量,执着地望向前方。淡然,倔强,通透,坚持,单纯,坚强……无数绚丽的华彩交织在一起,美丽得惊心动魄,又瞬间淡化成了虚无。再回神,眼前便只有那个苍白娇弱的身影,再一次跌倒又爬起。

      这是一支殉道的舞蹈,远古的神灵以鲜血和汗水铺路,用所有的气力和生命来舞动,朝着遥远的彼方。血红的残阳从天际延绵至此,悲壮的乐声由四面八方合围而来,为这永无止息的舞蹈送行。

      身旁的藤原突然捂住嘴,踉跄着奔向门外。幸村了然地转头看着她的背影,既没有追上去的欲望,也毫无探究的必要。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

      谁也无法阻止这支舞,更不可能打消她殉道般的决心。

      幸村微微阖上双眼,徒劳地想要遮住眸中的神色。可翕动的眼睫,还是出卖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们,从来都是同一种人,在带有欺骗性的表皮下,究竟藏着怎样恶劣的灵魂——固执,强硬,遵从本心,为了自己所背负的责任和想达到的目的,什么也不放在眼里,更何况自身?

      这样的性格,先伤己,再伤人,偏偏在大多数人眼中所看到的,要么是自己虚假的外表,要么便是冷漠的作风,而从来不会发现那千疮百孔的内里。微微一笑——他们这种人,果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而好在,他遇到了她。

      因为爱她,所以他会如此心痛;而因为懂她,所以他选择了缄默。

      短短三十米的距离,中臣整整走了一个上午。

      当她终于在到达终点的一瞬间瘫倒,时刻等候着的幸村飞快地上前,及时接住了她。感受着胸前她的剧烈喘息,他张开口迟疑了半天,终于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呢喃:

      “还是,不要那么逞强啊……”

      正午的阳光已经变得炽热起来。中臣无力地倒在幸村的怀中,大脑一片空白。感受到了包围着她的那熟悉而安心的气息,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其实,看上去那么淡漠清高的天钿姬,所求的,也不过只是这么一个在她虚弱的时候、疲倦的时候、不想再撑着虚假的表皮的时候,能及时地接纳不完美的她的怀抱。

      再怎么淡然如水,再怎么高高在上,再怎么无心无情,她终究还是有这样所有的弱点都一览无遗的时刻。这是无法展现给藤原小姐、祖父、黛芙妮和爱丽丝、甚至是作为朋友的圣看的,只有见识过了所有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包容了所有她的不完美还依然愿意与她携手与共的幸村,才能让她完全地设下心防。

      所以,再一会就好了,请再给她一点点时间,让她能有这样脆弱的时刻。再睁眼时,她便又是那个完美无缺的天钿姬。

      “圣……”

      闭着眼,她轻轻叫了一声,带着微不可察的依赖。

      一双温暖的手马上覆盖了她冰凉的手,因常年练习网球而带着薄茧,却因此而显得分外有力可靠。随之而来的,是他同样温柔的声音:

      “怎么了,藤月。”

      这样温柔而亲昵的声音,仿佛带着蛊惑的魔力般,令她不由自主地倾吐出心声: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上一次这么狼狈的时刻。”

      “哦?”

      他的声音中并没有任何的好奇或惊讶,只是平淡地示意她继续,却轻而易举地引出了被她深埋心底的往事:

      “我曾经说过,有一段时间,我因为学不好神乐舞,而被祖父放弃。”

      她的头微微往他的怀中蹭了蹭,像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在六岁前,我还不是现在这副模样。那时的我,比之如今,还要更为无欲无求——甚至可以说,毫无生趣。死对我来说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没有什么是值得我去争取的。所以,尽管早慧,对于那些继承人和贵族课程,我都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你知道当时我的神乐老师是怎么形容我的吗?”

      中臣的唇边划过一丝自嘲,

      “以舞蹈而言,中臣小姐无疑是个天才;但以神乐而言,她是块不折不扣的朽木。因为,她没有灵魂。”

      幸村一震——就算他不了解什么神乐舞蹈,也知道,这句话有多么刻薄——这根本是连她作为一个人的存在都一概否定了!

      仿佛感受到了怀中中臣的情绪波动,他不由放缓了语调:

      “后来呢?”

      中臣伸手抓紧了幸村的衣摆,这才接着说:

      “后来,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责任,开始全力以赴地学习有关神乐的一切——祈祷、祭祀、净化……还有一支又一支古乐曲。”

      “没有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那段日子。那些繁琐枯燥的动作以及背后的隐藏含义,那些晦涩艰深的曲调还有不同的使用场合,那些累得昏倒在舞蹈室也无人问津的日日夜夜,那些无处不在的、用恭敬掩盖不屑的、心怀鬼胎的眼神……”

      说到这儿,中臣不由攥紧了手指,苍白皮肤下蜿蜒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也许你听过关于我的传言。什么三岁能舞、五岁神慧、被称为‘天钿姬’……但是,对于神道氏族的中臣氏而言,这些都抵不过宗主亲口承认的一声‘天姬’。只有能继承神乐舞的天姬,才是被心高气傲的神道世家所真正敬服的对象。”

      “我用了整整四年——四年不眠不休的学习、四年没日没夜的苦练、四年卧薪尝胆的隐忍,才造就了十岁那年那支艳惊天下的神乐舞。”

      她闷闷的声音从他的怀中传来,钝钝地割在他的心上:

      “所以,逞强早就成了我的习惯,改不了,也不想改了。”

      看着怀中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的中臣,幸村伸出手,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

      “既然不想改,那就不要改了。”

      中臣蓦地抬起头,睁眼望向幸村。他的脸因为逆光而看不清表情,却在身后阳光的衬托下无比温暖。他看着中臣那双黑色眼眸中映入的自己,郑重地许诺:

      “你只要在逞强之后记得转头就好了。我,总是会站在你身边的。”

      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再一次充斥了中臣胸中。她愣愣地看着幸村并不高大、但却可靠坚定的身影,第一次这么想到:

      如果,在她当年独自经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有人也能如今天这般给她一个可以暂时依靠的怀抱,她一定不会像如今这般,渴望却不敢去相信任何人的爱。

      可惜,这一句话,晚了四年;但好在,无论多晚,她还是等到了。

      金色暖阳下,倾国倾城的淡然少女与风华绝代的温柔少年相拥,黑发与蓝发彼此纠缠,乍一眼是鲜明独立的两种存在,却又无比和谐地融合在一起,组成了无法容下旁人的独特气场。

      饶是甫踏入门的藤原,看到这幅画面的瞬间,也不由愣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她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大喊:

      “殿下!”

      被打扰到的两人迅速地分开站好。中臣疑惑地看着面色发黑的藤原,毫无被撞破的自觉。倒是幸村在她如有实质般控诉的眼神下,不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怎么了吗,藤原小姐?”

      中臣下意识地想要迈前一步,却忘了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摇摇晃晃地又跌回了幸村的怀中。

      “当心,殿下!”

      藤原看得心惊肉跳,也顾不得说教了,急忙上前轻柔、但是坚决地从幸村手中扶过了中臣,小心地搀着她坐回了轮椅。

      待到中臣坐稳后,她才轻舒一口气,想起了正事:

      “殿下,宗主殿下来了,请您速去一趟。”

      听闻祖父的吩咐,中臣表情一凛,点了点头,还不待藤原有何动作,便向幸村点头作别后,摇着轮椅先一步出了门。

      直到已经看不见中臣的身影时,藤原这才转过身,严肃地望向身后的幸村:

      “幸村君,我希望我能只说一遍:你给不起天钿姬殿下她应有的未来,所以,请不要去挑战中臣氏的权威。”

      “藤月她应该有什么样的未来我想这也不是你说了算的,而且……”

      幸村毫不示弱地迎上她不赞同的目光,本收敛起来的强大气势毫无隐藏,一字一顿地说,

      “我也希望我能只说一遍——我不是因为爱她、才想去给她她的未来,而是因为想给她我的未来、才爱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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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认为,一个男子有多爱一个女子,不在于他送她多少礼物鲜花,不在于他对她说多少甜言蜜语,更不在于他为她做出多少冲动的事,而在于他有没有承担对方一生的勇气,并且能够将自己的未来也信任地托付于对方。
    真正的爱情,本来就是对彼此未来的美好期许;而幸福,便是希望两人永久不变的一种境界。
    可惜,这句情话,做的人不必说,而说的人却未必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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