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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强者水
这几日,中臣的脸色总是苍白如纸。
其实一直以来,她的肤色都不可避免地带着久不见阳光而造成的白皙。这种病态的苍白,正是贵族所津津乐道的骄傲,也是被无数女子疯狂追求的美丽。然而,拥有着不需扑满厚重白粉也依然完美无瑕的皮肤的天钿姬,却似乎并不在意。她在意的一直只有一件事——何时才能恢复健康。
这才是最为奇怪的地方,因为,这几日中臣的脸色,在苍白之外,却又更多了几丝若隐若现的孱弱。
是她在意的事物改变了?还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在球场与学校毫无死角的神之子第一次为海底针般的少女心苦恼起来。
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都在意些什么?幸村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妹妹还有学校里接触过的女生,眉心微皱。
可爱的玩偶?美丽的衣饰?昂贵的化妆品?荧幕上光芒万丈的明星?也许都有吧!尽管幸村知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学校里那些画着妆、散发着或浓或淡香水味、为了身材而节食昏倒的娇弱女生,实在得不到他的半点好感。
用看待平常女孩的目光对待中臣,似乎总是不合时宜。
但是,以上这些种种,却也只是幸村匆匆赶去十五楼时脑海里零星闪过的杂思。他此刻急切地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视健康胜于外貌的中臣,会变得如此虚弱?
熟门熟路地在服务台登记,他没有忽视护士小姐略微诧异的眼神。确实,现在正是天钿姬的午睡时间。
但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他想要的答案就在此时!
他放轻了脚步,忽然闪身躲到一座高大的雕塑背后。
几乎在同时,一列黑衣女子沉默着走过,领头的正是着蓝色和服的藤原小姐。
等她们渐渐消失在了前方的拐角,他继续前行,穿过会议室,而后犹豫着在一排和式拉门前停住了步伐。
如他所想,中臣并没有在午睡。但,她又会在哪里?
他的时间不多,因此只能一边慢慢地前进,一边思考。经过了他曾来过的餐室、画室,他刚想拉开一扇陌生的门,却突然停住了动作。
“塔塔——塔塔——”
似乎是有节奏的脚步声,还有轻微的喘息声,从走廊的尽头传来。
幸村眉头一松,快步走去,毫不迟疑地“唰——”地拉开了门。
正午略微刺目的阳光迎面扑来,伴随着浓郁的紫藤花香。少女就在这阳光和花香中翩翩起舞,姿态轻盈优雅。可幸村却眼尖地发现,少女那略显沉重的步伐和胸口急促的起伏。
对于幸村的到来,她置若罔闻,仍沉浸在舞蹈中。
幸村环视室内,发觉这是一间宽敞的舞蹈房,两面都是巨大的镜子,对门的那面墙则全是落地窗。窗户似乎经过改造,只能由室内看到窗外流动的蓝天。除此以外,这间房间再无他饰,与其他几间高贵雅致到极点的房间截然不同。
幸村也不出声,就这样安静地打量着中臣。听闻了那么多关于她的舞蹈神乎其技的传闻,这却是他第一次看她跳舞。
招魂,镇魂,祈祷。手中的金银扇随着动作的变化开合,将阳光旋转于股掌之间。另一手即使没拿神乐铃,光凭手腕的转动就足以令人眼花缭乱。更不用提其余那些繁琐灵巧的走步与身姿了。
平心而论,中臣的舞技果然是他见过的她所有技艺中最为出色的。即使没有音乐,即使只是几个简单的基础动作,即使她的身体已经疲惫得接近极限,但任何看着的人心头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庄重的敬意与纯净的彻悟,仿佛寺院池塘中一朵白莲的安静绽开,或是夜半无人处一株昙花的寂寞盛放,最是那不经意间的动人心弦。
如果换一种场合和情境,幸村都会毫不犹豫地鼓掌微笑。但此刻,他的唇边毫无笑意,心中烦躁地只想上前一把将眼前这个不知疲倦的舞者拉回卧房。
“扑通——”
中臣突兀地在旋转到一半时跌倒在地。幸村一惊,大步跨上前,手忙脚乱地将她扶起。
“幸村君?”
中臣眼中略带诧异,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因脱力再一次滑坐在地。
幸村依然沉默着,只是手上却放轻了力道,跪坐在地,温柔地将她半扶半抱起来。中臣只得顺势坐在幸村膝上,大半的身体都软绵绵地伏在他怀中。
浓郁的藤香充斥了他的鼻间。他惊讶于手中湿漉漉的触感——她的衣服居然已经全被汗浸湿!
他尴尬地转而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却敏感地发现那不同寻常的僵硬。根本不用思考,这是他最为熟悉的征兆——病发了!
心念至此,他不敢再动,小心地维持着这个过于亲近的姿势。
从小就很少与男子接触的中臣尽管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对于男女之事却从未有过了解。就算是上一世,家教甚严的她读的也是女校,情窦未开就来到了这里。因此,虽然觉得不妥,她的面上仍是一派光风霁月,浑然不知另一边的幸村却是不由耳根微红。
待到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才淡定地开口:
“多谢,幸村君,我无事了。”
幸村闻言连忙将她扶坐起身。中臣不解地望着他越发红的脸庞,却也没有过多思考。她转而问:
“幸村君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中臣君,”
幸村马上恢复了脸色,没有笑容的脸上是一片严肃,
“明明应该好好午睡休养的中臣君,为什么会在这里,还这么拼命的练舞?”
闻言,中臣微微一愣,随即撇过脸去:
“我不想多说。”
声音冷淡中透着矜持,理直气壮得优雅高贵。幸村呼吸一滞——她又恢复到了初见时那样高高在上的疏离!
“你……”
“幸村君,”
少女终于回眸,直视着他的眼睛,
“无论如何,这都是我的事。也许前段时间我的态度给了幸村君一些错觉,觉得我需要您的同情或帮助。那么,我在此向幸村君致歉。”
说着,她微微弯腰,向幸村行了一个庄严古老的歉礼。
幸村再次无言。
似乎自认识这位少女以来,向来是让别人有口难言的他,无语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了。明明并不尖锐,也不狡黠,更与诸如强硬固执威严等等这些形容词无缘,可她偏偏就有这种魔力,悄无声息地反守为攻。
这让他突然想起了老子的一句话: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这个世界最强大、也最难缠的人便是如此。不动声色的王者,以最柔弱的形态,将所有的尖利包容,将所有的压迫化解,将所有的顽固一点点消磨。这种人,打不得,骂不得,讥不得,谤不得,逼不得,劝不得,更……
懂不得……
女子难猜,尤其是如水的女子。更何况,眼前的这一位,不是一捧可掬可玩的细流,也不是一朵可逐可戏的浪花,而是渺远的、深不见底的千年古潭。
“呵呵。”
幸村若无其事地浅笑出声,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我也只是随口一问,中臣不想说的话就算了。”
“如此,”
中臣点点头,却未收起原先的疏离,
“若幸村君无事,我想继续自己练舞了。”
“自己”二字,咬得极重,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幸村微笑着道别,拉上拉门的一瞬,面上的笑容却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挫败地靠在墙壁上,望着纸门上映出的少女身影,听着耳畔重又响起的舞步声,紫蓝色的眸子幽深,眼中沉淀着复杂的情愫。
入院以来,他似乎总是在回想,回想着从前和队友在一起打球时的快乐,回想在球场上将对手一一击败时的酣畅淋漓,回想网球部打打闹闹的那些琐碎温暖。但这一刻,不知为何,他却想起了新闻部采访他时询问他心仪类型的情景。
当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啊,对了!他记得当时的他对着眼前一大片激动期待的女生,温柔且毫不犹豫地说:
“健康的人。”
在一片不敢置信的惊讶声中,他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像是珍藏着一个秘密的孩童。
幸村精市喜欢健康的女孩子,这个“健康”的定义却不仅仅只是指没有疾病。坚定的意志,稳定的心态,良好的作息,认真的处事,自然的举止,永不放弃的坚持……还有,能够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彼此平等独立地看同一片天空的强大,这些加在一起,才是幸村所真正欣赏的“健康”。
所谓健康的标准就是如此简单,又是如此严苛,以致于他身边的女生中,竟找不出这么一个。
但他没有想到,在这里——在命运拐角的地方,他蓦然回首,就这样看见了遥遥站在灯火阑珊处的她。
那是足以与他比肩、甚至超越他的存在,是披着病弱外皮、却无比强大的“另类”,是一个真正健康的女孩!
可是,他似乎发现得太晚了!现在也只能隔着一堵墙,望着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满园春色兴叹。
想到这,他不由烦恼地叹了一口气,可唇角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他想,他似乎终于,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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