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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幽兰
已经三天了,他却还是一面也没能见到她。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幸福叫“喜欢的人也喜欢你”,有一种遥远叫“彼此喜欢却不肯承认”,有一种狗血叫“喜欢上不能喜欢的人”,还有一种悲剧,叫“刚明白心意却被喜欢的人打入黑名单”——别名“自作孽,不可活”!
抬头望天,头顶巨大的“悲剧”二字的某人坐在天台的长椅上,忧郁地叹出一口气。
今晚没有月亮,也不见半点星辉。浓郁的黑暗将他包围,倒让幸村想起数月前在这里遇见中臣的情景。
那个紫藤般的少女,随着春天一起懵懵懂懂地闯入他单调乏味的住院生活,一点点,将每一个角落都染上了特有的紫藤香。但当夏天来临,他心头的悸动却没有就此凋谢,反而终于萌芽,肆意地在风中舒展。
不是打网球时的激动,也不是对于网球部的责任,而是一种更为温柔平和的心情。只是想一直和她在一起,淡然地面对每一天的风晴日雨。她抬眸递他一杯淡茶,他浅笑接过浅酌;她垂眸优雅插花,他莞尔安静绘画;她为他抚琴轻唱一首歌,他为她翻书低吟一首诗……他们会在一起,细细地收藏好漫长时光中值得微笑的点点滴滴。
即使外界将他吹嘘得多么天花乱坠,幸村精市终归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温柔少年,在心底深处,藏着一个平淡温馨的梦。
他想要告诉少女他的梦想,然后让她决定它能否实现。但时间却不是现在——他现在还给不起这个梦想一个稳定的基础。
他不是小说中的悲情男主,她也不是单蠢女主。他们是同样理智现实的配角,是抱臂冷眼旁观世界时遥遥相对的两人。他们彼此相似,他们彼此吸引,他们也彼此清醒。只不过,他选择了清醒地沉沦;而她,却原来早已筑起了太高、太厚的心墙。
攻克一个人的心,从来都是一项漫长而艰难的工作;而他,还有多少时间?
明天,是关东大赛的决赛。而再下个礼拜,便是他手术的日子。
漫长的时间忽而变得如此之快,让人措手不及。说好了要自信从容地面对,可心中的本能,仍是不由自主地在死亡面前颤栗。
说到底,神之子,依然还是个人。只要是人,便会有悲欢苦乐,便会有困惑迷茫,便会有……害怕的时刻。
自嘲地一笑,他埋首独自面对着心灵的失守。
“吱——嘎!”
“咕噜——咕噜——”
轻微却刺耳的声音突兀地在天台上响起,像是长久不用的门被开启和车轮碾地的声音。
幸村抬首看去,却见天台一侧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被打开了一扇门,藤原小姐推着轮椅轻轻走出。而轮椅上坐的,正是久未见面的中臣。
也许是角度问题,再加上夜色的遮蔽,她们并没有发现另一侧的幸村。幸村也不出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
“藤原小姐,让我独自呆一会。”
待到在往常的位子上坐定,中臣便开口打发走藤原。
“可是……”
藤原有些犹豫。
“信。”
中臣却只说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字。
闻言,藤原像是恍然大悟:
“确实,我都忘了!如此,智便先告退了。”
“嗯。”
中臣只淡淡地应了声,目光始终投向遥远的黑暗深处,神色讳莫如深。
天台又恢复了宁静。幸村踟躇着,不知是该上前打个招呼,还是仍旧安静地呆着。
突然,半空中伸出了一双手,一个大力将他双手背在身后制住,顺势压在了长椅上。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使得幸村毫无招架之力,惊疑之间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你是谁?”
身后传来冰冷低哑的女声,声线莫名地有些熟悉。
中臣早已听到动静。她连眼睛都不转一下,便淡定地道:
“信,放手。是幸村君。”
“是,殿下。”
身后的女子闻言放开了他。幸村顺着惯性踉跄了一下,立马稳住了身形。
女子冷哼了一声:
“真弱!难怪男生女相。”
“咔哒——”
幸村几乎听见了脑中理智断掉的声音。先是被无缘无故地压在椅上,再是被直言不讳地踩到雷区,纵是圣人也有火吧!
他转身,借着从远处传来的微弱灯火看去,顿时惊讶于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性轮廓——她的外貌与藤原小姐如出一辙,只有身上一套简练的黑色羽织说明了她不同的性格身份,在黑夜里几乎要融进这夜色中。
“信。”
不待幸村反应过来,中臣再次开口,声音中却带了不容忽视的压迫,
“冲动急躁,口无遮拦。你知道规矩的。”
信顿时收起了一脸讽意,垂首恭敬道:
“抱歉,殿下,是信鲁莽。信明日便回主宅接受家法。”
“退下吧。”
“是,殿下。”
幸村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道黑影便真的消失在了夜色中。
“刚刚,那是谁?”
幸村走到中臣身边,若无其事地问。
“藤原信,我的暗卫。同时也是藤原小姐的孪生妹妹。”
中臣漫不经心地回答。
幸村了然地点点头——那张相似的脸足以说明一切。
“不过,你怎么知道是我?”
幸村猛地转头,声音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连自己也没发现的希冀。
“味道。”
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味道?”
他有些错愕。
“兰草。”
她难得有兴致多说了两个字。
“兰……兰草?”
尽管有些幼稚,幸村仍忍不住低头嗅了嗅——淡淡的洗衣粉与沐浴露的气味,还有不可避免沾染上的刺鼻的消毒水味,怎么也和那样优美的字眼相去甚远。
中臣却不再说话。
“对了!”
幸村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转头凝视着几天不见的少女,露出温柔依旧的笑容,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还跑到天台上来?”
“失眠。散心。”
中臣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
“诶?失眠?”
幸村倒是有些诧异了。在他印象中,淡定的天钿姬似乎永远不会有什么烦扰郁结的情绪。与其说是通透洒脱,不如说根本没有多少事被她放在心上。
似是觉察出了幸村的不可置信,中臣抬手将一缕发丝别至耳后,
“幸村君呢?”
“我?”
幸村微笑着坦白,
“想到明天的比赛和下星期的手术,怎么也睡不着呢!”
闻言,中臣终于收回了目光,一双比夜色还要幽深的眸子对上了幸村紫蓝色的眼睛。初夏的夜风拂过耳畔,像是将彼此与这个世界隔绝。两人都小心地审视着对方眼中深藏的秘密,最终又都一无所获。
良久,终是幸村先退了一步,转移话题:
“睡不着就讲个童话故事或唱首摇篮曲吧,这是百试不爽的经验哦!”
中臣依然专注地望着幸村,像是在认真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幸村却突然想起了眼前这个少女的身世,急忙补救:
“啊!抱歉,我忘记你……”
“哪怕是一片叶子……”
中臣突兀地开口,用清淡明澈的嗓音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
幸村一时反应不过来。
中臣却不再看他,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
“哪怕一片叶子
也要向着日光洒下的方向。
灌木丛中的小草啊。
向着明亮那方
向着明亮那方。
哪怕烧焦了翅膀
也要飞向灯火闪烁的方向。
夜里的飞虫啊。
向着明亮那方
向着明亮那方。
哪怕只是分寸的宽敞
也要向着阳光照射的方向。
住在都会的孩子们啊。”
“这是……”
幸村有些明了,
“童谣?”
中臣顺手又将一缕发撩至耳后,空灵的声音不停,像是如水月光潺潺流过,映亮了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上层的雪
很冷吧。
冰冷的月亮照着它。
下层的雪
很重吧。
上百的人压着它。
中间的雪
很孤单吧。
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
幸村听着听着,忍不住微笑起来。非常柔软的诗,非常柔软的声音,以及,非常柔软的心。以敏感又多情的心去看待自然与孩童,这是金子美玲的诗,却不知不觉地折射出了念诗人的内心。
他一直知道,不管装得多么矜持淡漠,他的天钿姬,一直是个再温柔单纯不过的孩子。
“有谁会对我说真话呢?”
中臣的声音一顿,接着念起了下一首童谣,
“有谁会对我说真话呢,
告诉我关于我的事,
有个阿姨夸奖我,
可是她
有点笑眯眯。
有谁会对我说真话呢,
问花儿花儿摇头。
也难怪,花儿们
都长得那么美。
有谁会对我说真话呢,
问小鸟小鸟逃走了。
一定是我问了不该问的话,
所以它一淘气飞走了。
有谁会对我说真话呢,
问妈妈又不好意思,
(我究竟是,可爱的,乖孩子,还是,还是,难看的孩子?)
谁会对我说真话呢,
告诉我关于我的事……”
水流汩汩流淌过山石,偶尔溅起两三点水花,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华。掬起一捧,入口却不是想象中的甘甜,反而带着淡淡的苦涩。像是混杂着泪水。
可是,水是不会流眼泪的啊!雨是天的眼泪,露是花的眼泪,落叶是树的眼泪……可是水的眼泪呢?谁也没有见过。
但是,没有见过却不代表从不存在。水的眼泪,其实早已溶化在水里,无人可见。
幸村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他自然知道中臣的弦外之音。这个出生便丧双亲的少女,恐怕比谁都渴望着一份纯粹的、无需顾虑的、包容一切的亲情吧!
“那个,中臣君……”
幸村想要试着说几句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却又想起了那日她的警告——
中臣氏的天钿姬不需要怜悯!因为,她必须永远站在顶端!
幸村收回了手,沉默地站在原地。
夜风有些微凉,呜咽着吹过空寂的天台。他们的影子靠的很近,像是想要彼此依偎取暖。可是再近的距离依然是距离。他们永远是彼此独立的两个个体,孤独相对。
“呐,幸村君。”
寂静中,中臣突然开口,语气中似乎少了一些无形的东西,
“你说的方法完全无用。”
“呵呵……”
幸村一愣,随即浅笑出声,
“中臣君只试了前一种就下定论,也太过草率了吧!”
“我只会这个。”
中臣回答得理直气壮。
“难道中臣君还想让我唱摇篮曲?”
幸村半真半假地道。
中臣不答,只是再次理了一下头发。
沉默便是委婉的肯定。幸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而且,还不得不跳。
对视了良久,他只得无奈地认输:
“好吧,唱得也许不如中臣君,那我就献丑了。”
幸村清了清喉咙,唱起了往日哄妹妹睡觉时唱的那首歌:
“在小小的手掌上
有风信子的花朵
长春灌木的花苞落在
胖胖的小脸上面
在温暖的春天里
微风般轻柔的眼睫毛……”
唱着唱着,他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他的嗓音本就是偏于中性的温柔,这么一听,更像是隔着遥远时空传来的母亲的呢喃。
“睡吧睡觉觉的时间到了哦
变成美丽的淑女
希望你会有一个
甜美的梦乡
怀抱中你那甜美可爱的笑容。”
唱到这儿,幸村忍不住低头偷偷看了一眼中臣。她已经在歌声中慢慢地闭上眼睛,表情看不出悲喜,却透露出淡淡的宁静安详。
幸村微笑起来,温柔地注视着少女,带着最真诚的心情唱道:
“我想一直保护你
就像羽毛豆的花朵一样……”
少女的呼吸清浅,已经进入了梦乡,没有听到这句近似告白的话。
幸村想要脱下外套为她披上,却看见了她紧紧攥着他上衣下摆的手。她在轮椅上微微蜷缩着身体,像是真正的婴儿一样,害怕着睡梦中母亲会突然离去。
幸村瞬间柔软了心房。他微微低下身,注视着少女美丽脆弱的脸庞,轻声地自言自语:
“怎么办?好像,每天都会更喜欢你一点点……”
夜风卷走了这句话。除了他自己,再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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