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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可知绿衣（二）
青婴走的那日，那名凡人男子似有所感，竟然在云霓殿的木榻上清醒过来，他半睁半闭钝涩着一双眼盯着我看了许久，才用微弱到几近游丝的声音问起，是不是我救了他的性命。
我被他问得不由一愣，委实不知该怎么回答。青婴那只妖救他在先，还将自己的一颗妖元渡给这个凡人保命，又千辛万苦地将他送来云梦泽，我救他在后，将一株万年茯苓全数用在他的身上，虽然于他是有害无益的。
我到底算不算救了他的性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界定了。
我低头沉思了半晌，冲他摇了摇头说，不是，救他的另有其人，那人叫青婴。他似乎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又自沉沉睡去。
那日之后我见他一日好似一日，便将鯥鱼肉与一些清淡的食材混在一起做成鱼羹，每日里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吃。他有时吃得很是痛快，不必我多说一句话就将满满一碗鱼羹吃完，有时候他又像在故意闹着别扭，无论我将鱼羹怎么递到他的嘴边，他就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不吃半口。
本上神自天地初始之日起，何曾这么有耐心地与人喂饭？他不吃我也不很勉强，只将羹碗放在榻边，冷冷地说句，你若不吃，心痈再度复发，你死了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这句话倒是比苦口婆心地劝谏管用，我出了云霓殿带着盘瓠巡视大泽回来后，总能看到榻边放着一只空碗。
等到他已然能够自己吃饭了，我便再也不喂他，只将每日熬好的鱼羹端到他的榻前放下就走，再估摸着他吃完了回去取碗。
东陵君每日冷嘲热讽地说，我从大泽女神沦为了给凡人端茶递水的使唤丫头，我觉得他这只球是因为心里很不平衡才出言讥刺，毕竟这几千年下来，我从未亲手喂他吃过半点水米，想他虽是只球，却不是没手没脚的蛋，也没有身负重伤苟延残喘地活着，我自然没有义务和爱心为他添衣喂饭。
盘瓠这狗仗球势，也跟着东陵君起哄，说我也从来没有这样尽心尽力地伺候过它这只上古神兽，枉费它还尽职尽责地整日守护在我的身旁。
我一声哂笑，睥睨冷眼看着盘瓠说，如若它同意我打断它的四条狗腿，我一定也像对待这个凡人一样，尽心尽力伺候它这只狗。
盘瓠闻言狗头瑟缩了下，应该是怕本上神说到做到，乖乖闭上了狗嘴。
在云霓殿中将养了月余，那人胸前的心痈好了许多，虽然没有完全消肿但已平坦了不少，也不再见到迸起的血筋和脏血。只是他身上的味道实在让我忍无可忍，我翻找了半日，找出一套东陵君日常所穿的深衣塞给他，嘱他去沐浴盥洗一下。
洗濯一新的他穿着东陵君的黑色深衣出现在厢房门口，因着病了几个月，他的身形清瘦得几可见骨，脚下似还有些站不稳，慵慵懒懒地倚靠在门扇边，东陵君穿惯了的苍黑如墨的深衣松松垮垮地挂在那人身上，倒也显得挺相称，只是衣襟略宽微微敞开着半副，隐约露出了他胸前那一片嫩红色的新生肌肤。
我命他坐到窗前，拿起一支篦子为他梳理满头长发，他洗得匆忙没将头发拧干，我皱眉看着水珠从他的发梢一点点滴落到地上，心想这凡人是真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么。
我找来一条丝绢为他拧干了头发，重又拿起篦子给他一下一下地篦着头发，菱花镜里，他的眉眼间不见丝毫波澜，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任由我在他的头上鼓捣。
我将他的满头长发在头顶上绾了个发髻，又从妆奁里拿出一支骨簪，轻轻别进他的发里。这梳洗一新的凡人果然挺好看，难怪青婴那只妖以前总是躲在他的窗下盯着他看，一看就是整夜。
见我擅自将深衣给这凡人穿，东陵君只气得七窍生烟浑身颤抖，抬手指着我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我猜他若此刻现了本相，估计会比往常还要更黧黑上几分。
又过月余，那人已能够行走如常，而一去不返的青婴至此仍没有任何消息，我带着盘瓠去云梦泽左近多方打听，众水灵们都说没有看到一只穿绿衣的妖在附近徘徊出现过。
江面上时而倒映出飞过天际的鸿雁，水下也偶尔游过几尾沉鱼，我始终没有收到来自青婴的尺素沉书，哪怕只是寥寥几个字。
直到某日我带盘瓠巡视完大泽回到云霓殿，却见东陵君杵在门口，脸上笑得分外诡谲，上上下下盯着我猛瞧。我心中疑惑，莫非这只球懂了礼数知道该每日谨迎本上神的归来么？但他脸上的笑容却又不禁令我浑身抖起一阵战栗，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东陵君递给我一条绢帕，应是以前我代他收下某位水灵所赠的，上面隽逸的字体只清晰地写着三个字，我走了。
原来是那凡人不辞而别了，我盯着绣帕发呆，不知他是否清楚自己的体内尚有剧毒未清，不仅有毒，还有一只妖暂存的妖元，不仅有毒有妖元，他还欠本上神一声感谢。
又一则鲜活出炉的忘恩负义的故事，只是这次的主角换做了一个凡尘男子，救他的神仙非但没有得到半点恩义回报，就连个谢字都没有听到。
我想起青婴临别前的嘱咐和她的痴情，心下略有些怅然，但也只能就此作罢。东陵君看我的眼神里隐隐透着讥诮，似乎还有着那么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不过自那日之后他的心情似乎格外得好，好到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球迹杳然了。
盘瓠气恼地说，这凡尘的男子薄情到还不如一只妖，若是有缘下次再遇见了，定要在这人的脖子上啃出个大血洞来，方能泄了它的心头气。
我一笑，拍着它的头温言慰道，那不过是人世间匆匆荏苒不足百年寿命的凡人，你是上古神兽，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盘瓠嘟嘟囔囔地说它只是替青婴那只妖不值，这句话倒让我蓦地忆起一事，恍惚是直到这个凡人走了，我却连他的名姓都忘了过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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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参考资料】
定海珠：先天灵宝。有二十四颗，攒成一串。散发五色毫光、眩敌灵识五感、威力巨大犹如四海之力。鸿钧取混沌中二十四虚空弥沫，成二十四颗定海珠，后被燃灯上古佛携走，用此珠兴于释门，衍为二十四诸天，可收摄人、物。
尺素沉鱼：指书信。《周书.王褒传》：“犹冀苍雁赤鲤，时传尺素；清风朗月，俱寄相思。”唐张九龄《当涂界寄裴宣州》：“委曲风波事，难为尺素传。”清纳兰性德《采桑子.九日》词：“残更目断传书雁，尺素还稀。一味相思，准拟相看似旧时。” 鲛绡就是一尺见方的素绢制成的帕子，古人习惯在上题诗寄情，称为尺素。最早见于一首汉乐府诗中：“尺素如残雪，结成双鲤鱼。要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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