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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有狐绥绥
泽雨霏霏，连亘数月的雨一直没有停歇过，令云梦泽的江水一直波涛汹涌着，总也不见平静。云梦泽两岸的舟子们在江上冒着风雨掌舵时，总爱反复唱着两句歌子——燕燕于飞，之子于归。
想那双飞梁间的燕儿也知春暖花开时要思归，但久未露面的东陵君却仍不见踪影，这一连失踪了数月有余的黑球，又不知跑去哪里造孽了。
我与盘瓠终日躲在云霓殿里避着大风大雨，我盘算着待这只黑球回来后该如何责罚他才好，又惴惴想到不知要有多少伤心欲绝的仙灵们会跑来我这灵宫前哭诉了，而盘瓠一门心思地不知在琢磨些什么，神思终日有些恍惚，我与盘瓠一神一狗就这样镇日各自想着心事，都没了巡视大泽的兴致。
夏尽秋来，夏花凋零落尽，秋色染上了山梁，我从一只北飞的鴸朱鸟口中得知，巫山上的神女扶疏数月前扣下了一个擅闯巫山的男子，那人黑衣冷面歹毒心肠嘴更欠得人神共厌，应是我这云梦泽出了名的黑球东陵君。
我乍一听闻这消息有些愕嗟，但随即想到他一定是不想我再纠缠在青婴那只妖与凡人的情爱纠葛中，私自跑去巫山盗灵草了。
巫山神女扶疏一向法度严整，将整座巫山与其辖下的十二峰江水两岸治理得井井有条，轻易不许三界众生擅闯她的神山。这只黑球居然胆敢偷上巫山盗取灵草，不知该说他是过于肆意妄为了些，还是真不将那扶疏神女放在眼里。
但不论如何，他这莽撞的行径初衷也是为了我，我若不将他救下巫山，倒似显得有些无情，想来这天地间能令本上神如此劳心劳神者，恐怕也唯有东陵君一球莫属了。
我心中拿定主意，与盘瓠商议了半日，想着让它留守在大泽替我先巡视守护个几日，我意欲独自前往巫山去挽救那只黑球的一条小命。
盘瓠先是抗议了一阵，但不知怎地，忽然就变得乖顺了许多，不仅跟在我的身后令行则止，且将每日的饭量也适当减了些，就连平日看我的眼神也总是闪啊闪着就泛出几朵泪花来，无端多了些敬畏，它说话时的语调刻意温柔了许多，讲出来的话也顺耳了许多，让我不禁想要撬开它的狗嘴看看里面最近是否长出了象牙。
我猜大约它是听了在云霓殿里避寒的鴸朱鸟的话，认定了巫山神女是位刚戾清绝的上神，害怕若哪日这位上神大人因着东陵君的事寻上门来的时候，我会将它这只上古神兽绑上一条蜀锦绶带当作赔礼亲手奉上。
难得这只狗会知道畏惧二字，本上神看在眼里心里偷乐，决定先暂不点破了，也享受一下身为上神者理应享有的威仪存在感。
择定准了动身的日子，我将云梦泽的一切神务都打理安排妥帖了，待到那日摇动了几下广袖与盘瓠挥手告了别，便捏起一道法诀瞬时云行到了巫山麓郊的江岸旁。
落下云头后我站在江畔，不敢再轻易动用仙家术法，一来此地的人烟过往略有些稠密，我不想被凡人瞧破了行止；二来我是存心收了上神的姿态，惦算着若一步步走上巫山，也能略显我这一片虔诚拜访的心意。
江岸两旁撑着竹筏载客的舟子很多，我见行脚之人络绎不绝地上下筏子，此地甚不便我行动，我走走停停地寻到一处静僻无人处，从岸旁的苍竹上扯下一片竹叶抛到江里，竹叶在水面上打了几个旋儿，倏忽眨眼之间变作了一只小小的竹筏。
我迈步走上去，稳稳地立在竹筏上，摊开掌心朝握在手里的竹梗吹了口气，手中便又多了杆撑筏的细长竹竿。
我执竿一点水岸，筏子无风自动飞快地梭行在江面上。江水滂沱壮阔，水中倒映着对岸连绵起伏的十二道山脊，放眼可见山中林木葳蕤，倏尔从陡峭的崖壁上探出几块苍黑的峭岩。此时金乌斜坠，洒下一江余晖，像被神祗在江中随手倾入了一碗浓金的汤汁，筏子刚转过曲折的水道，便见到在青翠的竹林中赫然露出了一带绛红似绣锦彩卷的红枫林。
这原本就是绿满枝，红满枝的季节，枫林就像被杜鹃啼血染红了似的，林中的岚气雾霭正徐徐腾起在半空中，衬在暮色下透出无边的妖冶炽艳。
我立在竹筏上悠然欣赏着这惑人眼目的江景，枫林深处似响过一阵攒动，繁密的枝叶不断相撞，蓦地从林海中蹿出一道影直奔我的竹筏而来。
我一惊，抬手将竹竿横在身前，预备将这来袭的无论是仙是怪先打下了江去再说，却见那影一跳一跃间翻过了我的头顶，又在空中飞速地旋个身打了个挺，四足稳稳落在了竹筏上，甩动着一条蓬蓬的大尾巴，眨着姜金色的枣核瞳孔盯着我看。
竹筏一时有些不稳，我身形略晃了晃，定神再看时，却见这一跃跳上了本上神竹叶筏的，竟是只茜红似火的小狐狸！
那落在筏子上的小狐狸支睖着金瞳看我半晌，忽地开口说道：“喂！臭丫头，还我的妖元来！”
我被它说得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莫非本上神这张脸在人间过于普遍大众了些，竟让一只狐妖错认了去？
我想了想，好声好气说道：“小狐狸，你认错人了，我没有你的妖元。”
那只小狐妖闻言默了片刻，甩了甩尾巴，耸起鼻翼冲着我努力嗅闻了几下，立时龇出满嘴尖牙嚷嚷道：“臭丫头休想骗我！你的味道化成灰我都认得的！是你，就是你千年前抢走了我的妖元！”
面对这种无端空穴来风的指责，我有些头疼地看着它暗想，本上神此时是该将它一竿子打到江里去好呢？还是要继续跟这只小狐妖纠缠下去？
“本上神已然说了，没有你的妖元，你这小狐狸为何一定要苦苦纠缠于我？”我将竹竿一斜伸到它面前，这狐妖若再敢出言不逊，我便立时将它打下江去。
它撇了撇尖细的狐狸嘴，抬起一只狐爪，怒目瞪着我说道：“你说你没有我的妖元，那你手腕上那串琉璃珠子是哪儿来的？！”
我心中一凛，将覆在左手腕上的广袖往上提了提，露出腕上一串古雅莹华的琉璃珠串。
其实我并不知这珠串是从何而来，只是自千年前我从脩永的沉睡中苏醒过来，这串琉璃珠子便戴在了腕子上，任凭我怎么摘也摘不掉。我曾以为是漫长的岁月凝聚下来，我那些失去的神力幻化成了这只珠串，以另一种形态回到了我的身上，哪知道千余年后的今日，我竟会因为这串琉璃珠子被只小狐狸责问。
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有种偷拿了别人东西的心虚感，我嗫嚅道：“这珠串……是你的妖元？”
小狐狸奋力点头，快速摇摆着尾巴，忿忿说道：“对啊！我千年前本在狐岐山修炼得好好的，你这丫头路过竟然无端打了我一巴掌，还把我的妖元给打落了，我想着以前也没招惹了你这臭丫头啊，为什么一见面就出手打我？更可恶的是你还趁我没回过神的工夫一把将我的妖元抢走了，我找了你一千多年啊，终于在这让我找到了！”
我吃惊地看着它，又看了看腕上的琉璃珠串，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这小狐狸竟然有这么多颗妖元？”
“你这丫头真没眼光，我的妖元怎么能与那些个破珠子相提并论？你这简直是鱼目混珠暴殄天物！”小狐狸有些鄙夷地说道，随即狐狸脸一耷拉，小眼睛眯了眯泫然欲泣地看着我，忽然翻身扬起四只腿在竹筏子上打起滚来，边滚边嚷嚷着，“臭丫头你太可恶了！你抢了我的妖元还穿成了珠串戴着！你把我的妖元赔给我啊！”
我冷冷看着它撒泼打滚，待它闹够了，才若无其事地说道：“你再折腾这筏子就要翻了，本上神可以驭水而行，但你这肉身子只怕要喂了江里的王八。”
它闻言一瞬间就端端正正地蹲坐在筏子上，真有些老僧入定的架势，我有些好笑地看着这只胡搅蛮缠的小狐狸，再低头看看手上的琉璃珠串，诚如它所说，这一整串珠子里惟独有一颗珠子的个头比旁的略小了些，但色泽也更莹润些，仔细摸摸似乎还有些温温的。
只是这手串就像嵌进了我的腕子里，无论怎么使力都纹丝不动地牢牢吸附在我的手上，我无奈地看着它，说道：“你看，摘不下来，我也没办法。”
它哼哼冷笑几声，说道：“把你的腕子剁了不就好了？”
我也微微一笑，恬淡回了句：“此刻本上神就勾一道天雷下来把你的肉身劈烂了好不好？你就可以回到这妖元里继续修炼了。”
它缩了下脖子，大摇特摇着狐狸脑袋，吸了吸鼻子，畏畏缩缩地说道：“那，那不然的话，我就跟着你好了，跟到你能摘下这串珠子还给我的那天。”
月华如练，洒在江上如一片素彩银装，我看着端坐在筏子上的小狐妖，有些哭笑不得。这小狐狸看来是跟我卯上劲了，若我一直摘不下这只珠串，恐怕它还真要一直跟在我的身边了。
我看着月光下它那道小小的却异常倔强的身影，暗暗叹了口气。
“你若执意要跟着我，我也没法拦你，但你总该先说明你的来历吧？”我伸脚过去碰了下它的尾巴尖，问了句。
它眨着那双姜金色的瞳孔看着我，仿佛一对闪烁着金色流光的星子，轻轻扯动了下狐狸嘴巴，似乎是扁了扁嘴角。
这虽是一只尚未修炼成人型的小狐狸，但它的神气中却意外地透着些许疏落。
它，也是一只有故事的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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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可爱的小狐狸登场了~
鴸鸟：尧的儿子丹朱率领南蛮反对尧，在丹水畔兵败，羞愧投入南海而死，死后化作鴸鸟，它叫的声音像在叫自己，它的出现预示有才识的人被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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