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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山有扶疏（一）
云胡唱完一曲俚歌小调，甩着尾巴眨眼看着我，我言笑晏晏地告诉它，我叫奚荪，是掌管云梦泽多年的一方泽神，距今活了已有万万年，绝不会是它当初在狐岐山遇到的那个什么小丫头。
它甫一听到我的名字，先是愣了愣，出神地盯了我半晌，随即弯起那双狐狸眸子，像一对小月牙儿似的挂在一张狐脸上，神色诡谲到让我不由得又想踢它下江水里泡着。
“奚……荪？你就是上界的神仙圈里那位出了名的上神么？听说你的名声在仙界很不好呢，你的那些个荒唐事迹啊，都被流传了上千年了，甚至连咱们妖界都家喻户晓如数家珍了呢！”
“虽然我修炼至今才一千多年，还没有想好要修成个男体抑或是当个女子，但若将来你实在找不到仙君伴侣了，不如就等我修成个男体再勉强娶了你吧？”云胡晃悠着尾巴，笑出声来。
“不过你可别臭美啊，我是为了我的妖元着想，才会出此下策的！”说完它又赶紧补充了句，仿佛是生怕本上神会误会一样。
续盘瓠之后，这只小狐狸终于成功地又让本上神心中妄动了杀念，我闭目直欲在心底多默诵几遍清心咒，借以消除在心头滋生的恶念。
本上神以为，这断然是劫数，是劫数！
乘着竹叶筏在江面上衬月色而行，待到了绝潢断港再无水路可走处，我示意云胡与我一起弃筏登岸，沿着巫山脚下的山麓中一条灰白的小径，径直朝着扶疏神女的神宫迤逦而去。
此时山月正当头，银辉月光铺满了群山沟壑，山中偶尔传出几声夜枭的鸣叫，秋虫呤呤，秋草衰黄遍道，身畔的草丛里总不时地窸窸窣窣跑过什么，白日所见的山景虽分外瑰丽宜人，但仲秋时节身处在夜色环绕的群山深处，这沁人肌骨的萧瑟秋意也不免让人有些悚慑。
云胡紧紧地依偎在我的身边，随我一路在山道上迤行，时常心不在焉地撞在我的脚上，我有些无奈地看着这只小狐狸瑟缩着身子，将一对大耳朵倒背在脑后，不觉甚是好笑。
这不是一只在山林里修行的小兽么，怎么会被秋夜的山景吓成这副模样呢？
“云胡，你是只狐狸，怎会这样害怕山林呢？”静夜中，我的声音幽幽响起。
云胡“吱哇”一声惨叫原地跳了下，倒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紧跑了几步，咕哝着说道：“我倒不是怕什么山林，而是这林子里布下的结界太过恐怖了些……”
我闻言附和地点点头，诚如它所说，这处山麓愈行愈高，我也渐次感到一股压迫脏腑的诡郁感，似乎此处的主人很不愿旁人随意擅闯，想借由弥漫在这结界中的惶怖氛围将来人吓退。
我叹口气，此处地属巫山，这该当是扶疏神女亲自布下的神界……
“我此行的目的是来拜访这座山林的主人，她很不喜欢有外人乱闯她的神界打扰到她的清修。云胡，你是只妖，不如就留在此处等我回来，我怕她等下看到你会为难你。”
我忖度着从踏入这片神界时，扶疏神女就该当知道有人闯进了她的辖域，我想她此刻早已候在神宫里，正预备着迎接我的“贲临指教”。
鉴于我此行是去讨要一只无法无天的黑球，恐怕她不会心情好到备下一桌仙果琼馔来招待我吧？
云胡很坚决地摇了摇狐狸脑袋，姜金色的眼眸定定看着前方的山麓，说道：“不要，我跟你一起去，万一你被这山上的神女剥皮拆骨吃得渣子都不剩，我也要守在旁边拿回我的妖元。”
我默默颔首赞叹，这真真是一只有情有义极贴心的狐妖啊……
又行数里，我抬头已然能够看到巫山的神宫上那高高耸立的殿檐，缥缈在山岚间若隐若现，身边陪着这只不怕死，更不怕我死的小狐狸，我深吸口气，步履稳重地踏上最后几节石阶。
眼前是一处占地极为广袤的青石平台，台边的四角上栽种着不少枝节错落盘虬敦固的古松，两名仙家小鬟衣袂飘飘地踏着月光走上前来，对我躬身遥拜道：“我家主人恭请奚荪上神进神宫一叙旧情。”
我跟在两名小鬟的身后朝神宫走去，一路昂首挺胸走足了一派仙家风范，将两只广袖走得扶摇生风，腰间的丝绦也随之款款摆荡。
或许是慑于眼前这巍峨耸立的神宫楼阁，在森冷的山月映衬下透出一股迫人心脾的仙家气度，云胡悄没声息地跟在我的脚后，倒是很乖觉地没有嘴欠多说半个字。
须臾走上神宫的云阶后，两名小鬟伸臂指向正前方那道轩敞的殿门，我循着她们指点的方向迈步上前。
云胡本也想跟着我进入神宫，但刚一抬脚便被小鬟侧身拦了下来，它见我走得远了，甚是紧张地原地转圈呜咽，我回头看它一眼，抬手摆了摆袖子示意它稍安勿躁，又嘱咐它乖乖地跟着两位仙家姐姐去安顿，我等下自会去寻它。
一步之前，是我万余年前曾造访过一次的巫山神宫，我抬头看了看高悬在殿宇门楣上的匾额，迈步走了进去。
神宫内一片黮闇，黝黑如墨的殿砖似是将地上所有的光明都吸尽了，折映不出一丝半毫的反光，行走其上仿若在临渊走动，似乎脚下的这片地面随时会裂开一道巨大的罅隙，将殿中的一切全都吞噬其内。
神宫的面积极为宏大，我深知扶疏向来喜欢绵延无极的广大空间，所以这座神宫的大殿被她施展了仙术，将内部空间延展了无穷倍，身在其中就像置身于渊广无边的宇宙虚空中看不到尽头。
大殿平整的地面上凿就了一条绵延弯曲的长型水池，像一条九曲十弯的长龙趴伏在地面上，曲池内缓缓地流过清澈见底的山泉水，池面上隐隐浮着一层水雾。
我抬头望向神宫的穹窿顶上，那上面亦被施展了仙术，举头不见雕梁画栋，而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月夜星空。月轮皓素，众星熠彩，那条横亘在长空中的银河似乎正与砖地上的曲池遥相呼应，满天星辰洒下一片斑斓星华，将殿内的一切都渡上了一层淡淡的辉素银光。
我看着安谧端坐在远处长案后的扶疏神女，但见她云虹作衣，流霞为裳，两靥染朝晖，眸底藏星渊，经年不见，她依旧清妙绝伦得犹如一副秀丽的画卷，遥遥地朝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踱步走到距她不远不近处的一张大案后委身坐下，她眸光溶溶投到我的脸上，未开口，先在唇边挽起一抹笑意：“奚荪上神，你我多年不见，你依旧丰神秀逸如斯，想来云梦泽的那一方水土果然是滋养生息呢，比我这巫山可好多了。”
我淡淡回她一笑，说道：“巫山峻拔巍峨，巫山神宫又峥嵘辉瑞，我那小小的一方云梦泽不敢与之相比。”
扶疏神女笑如春山，接道：“奚荪上神过谦了，若非云梦泽是钟灵蕴毓之地，上神您也不会一住便是万万年不换啊。”
我与扶疏口不对心的相互捧了一番，只差再彼此拈着花微笑了。
我知道她为了当年与笤华神君成婚一事记恨着那位与我同名同姓的下界小仙，故而对我也连带着心存了芥蒂，遥想万年前她曾甜甜地唤我一声“奚荪阿姐”，而如今这份姊妹情谊却随着时光流逝，改口变成了“上神”“神女”这等客套却淡漠疏离的敬语了。
我不知这套酸腐做作的客套话还要说到几时才能切入正题，便假意从曲池中流过的泉水里拿起一只小小的羽觞，向扶疏做了个敬启的姿势。
“这一路我徒步而行上得巫山来，只为了显示心下的一片诚意，扶疏神女颖慧，自当知道我的来意是为了替那擅闯巫山的东陵君赔罪而来。”我不想在此间多费唇舌与她叙旧话当年，便直接点明了来意，扶疏见我端起酒觞，也从身畔的曲池中拿起一只回敬向我。
思绪忆及东陵君，不禁令我心下略略地涌起些许惆怅。想这养在我云梦泽数千年骗吃骗喝又到处骗色的黑球，刚幻化出人型的那日便暗讽我觊觎他的美色，还经常自诩他是一只黑得透亮，黑得高调，黑得上天入地再无第二的球。
记得他曾躺在云霓殿的临窗木榻上，大言不惭地说风流倜傥原是他的本色，潇洒不羁亦是他无力掩盖的事实，修仙什么的不能阻拦他追求美好放荡的生活，过于美貌也不是他的错，怪只怪老天爷太偏心，把一只球也生得如此完美。
那时我就想，比起那些个功行圆满要遭雷劈的勤勉修行者们，东陵君这只黑球才是最该被天打雷劈的。
“奚荪上神为东陵君一事造访巫山，我也不欲就此事多作掩饰。当日这位东陵君未得法令便擅闯我的巫山，确实是被我扣住了，但此人早已于数月前便被我放下山去了，怎么竟还没有回到云梦泽去么？”扶疏神女端然是透骨的上仙风范，也不与我虚与委蛇，很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闻言一怔，看着她脸上浅浅的笑容，深觉同为上神，她全然没必要为了一只球对我扯谎，只是这东陵君若早早就下了巫山，又会跑去哪里逍遥快活了呢？
“其实那日东陵君被我扣在巫山后，曾说他是云梦泽奚荪上神的仙侣，我想我与奚荪上神您素昔交好，自然不该扣下您的妙人不放，故而当日我便吩咐将这位东陵君恭恭敬敬地请下巫山去了。”扶疏神女说着，对我投来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我坐在席上，指尖微颤，羽觞竟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远远地滚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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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
我笑了笑，朝它招手道：“小狐妖，你有没有察觉到这座巫山神宫里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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