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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山有扶疏（二）
神宫中登时一片静谧，山风从殿外飒飒吹过，周遭静得出奇，静到几乎就连那石台边上栽种的古松上的针叶相撞声都能声声入耳。
我盯着滚到远处的那只羽觞兀自发呆，扶疏神女见我脸色不善，扬袖勾手间，将穹窿顶上夜空中的一缕星辰吸入掌心，又随手撒在了大殿的砖石地面上。
四下滚洒的星辰像一粒粒闪耀着纯净华彩的小小萤石，有的滚到了曲池中沉到池底，有些个头甚小的便随着流淌的山泉上下沉浮，有些则洒落到黢黑的大殿地面上，令这神宫的地面上瞬间呈现出一副神祗随手用星辰画下的星空图鉴，与穹窿顶上的夜空交相辉映。
巫山神宫中天上地下瞬时一片星辉闪映，诡姽绚化，满殿星辰耀爠，便似是头上有一方无际的星空，而脚下也踏着一片星河。
扶疏神女轻轻抚掌，忽而不知从何处响起一阵悠远婉曼的笙簧歌声，但见一缕缕银色的烟霭从刚刚铺散在地上的星辰中袅袅升起，逐渐汇聚成型，竟幻化成一个个仙姿绰约的姮娥月姬，飞袖展腰之际在殿上翩跹起舞。
“上思下思十万山，左海右江如月弯。江边神女长留佩，天上仙人早赐环。”
“云开沙净水洄洄，越鸟啼边朱槿开。峒里蛮丁不畏瘴，朝朝冲雾趁虚来。”
“客棹愁行湘水波，凭郎莫唱竹枝歌。好山好水春更好，不见闲人载酒过。”
“春草湖头春日晖，苎萝山上白云飞。行人莫听鹧鸪怨，陌上花开缓缓归。”
婉转伤楚的歌喉唱尽了曲中所写的情思，我心头一悸，这是为巫山脚下出嫁的少女们送行时所唱的一首送嫁歌，当年扶疏曾对着我唱起过，还说待有一日她出嫁了，希望我能为她唱起这首歌子。
那时扶疏的歌喉清扬空灵，不似此时这靡靡之音叫人听得心头无端郁郁消沉。
“奚荪上神也不必为了这位东陵君的事如此焦心，我想您只须再多拿出些耐心，静候些时日，想那东陵君自会回到云梦泽去与您相会。”扶疏神女说着，温言示意我随意用些案上摆放的果馔。
“有朋自远方来，您此时倒不如安下心来，鉴赏鉴赏我这巫山上的歌舞，再用些微薄的水酒果肴，谨以此聊表我这一片待客的诚挚心意。”
案上满满地陈列了些仙家果品，诸如千年的灵芝，万年的仙覃，成了型的首乌和天河水万古冰酿造的仙浆玉露，与我那清冷朽旧的云霓殿相比，像巫山神宫这般旖旎炫目的风光和这席间琳琅陈列的天宫圣品，才真可谓是过足了仙家生趣。
我诺诺地端起一杯香茶不知其味地品着，此时心底真真是深感到有口难辩，唯有苦笑了。
东陵君在巫山上这一番造谣，必然令扶疏神女认定了我是为了讨情郎，才特意跑到她这神界来兴师问罪，想本上神这万万年来早已毁誉参半的名誉，此刻更是被这黑球毁得荡然无存了。
自古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什么的不可怕，可怕的是造谣生事者恰恰是几千年以来一直日夜与我同止同行的身边人。想到上界对于“仙侣”一词历来的解析，若这番言论被神仙圈中的那些个好事者们听去了，再联想到那位声名狼藉的下界小仙，或许本上神初时收留这只黑球的行径，会被添枝加叶地传诵成是为了双修时图个就地取材方便罢了……思及那不堪入脑处，我心中的忿恚已极，又不好冲着扶疏神女发泄，只得暗暗咬牙强忍住一肚子的火气。
这该死的黑球若此时尚逗留在巫山上，本上神决计要勾下九道天雷循环往复地将他劈到转世投胎都不敢再乱嚼舌根！
与扶疏神女一场夤夜欢宴已毕，我被小鬟指引着带往神宫中的客房休息，甫一推开雕花门扇，便见到牙床正当中端端正正地盘卧着云胡那只小狐狸。
本上神心力交瘁地被人看了一晚上的好戏，此时肚子里正纠结着一团散不开的愤懑，见这小兽睡得倒挺安然自在，我有些忿忿地想着，走过去一拽它的狐狸尾巴将它从床上扯了下去。
它疼得之哇乱叫应声滚到地上，睁开惺忪的睡眼在地上滚了几下，才跳起来冲我吼道：“臭丫头你发什么疯？！你还见过谁有比我这条更漂亮的狐狸尾巴么！揪坏了你拿什么赔给我？！”
我口气恶劣地回了句：“是没见过，本上神正好缺了件冬天御寒的狐裘大氅，你这尾巴诚然是前所未见的蓬软呢。”
我说着坐到窗下，伸手一把摸在它的后背上，轻轻顺着它柔滑的皮毛捋到了它的尾巴尖。
云胡吓得梗着脖子翻了翻白眼，喉头起伏吞咽了几下，颤声求告道：“上……上神大人我错了，谁惹到您老人家不开心了？我这就去咬死那人给您解气，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上界仙人，若觉得冷了您只需施展下仙术便可御寒了，根本不需要我这凡尘的俗物玷污了您的仙体……”
我唇边勾起一点哂笑：“小狐妖，你不知施展仙术很是消耗神力么？本上神这万万年来一直修行不勤，已然没有多少神力可以耗费了。”随即又补了句，“你可知道上界的仙侣代表什么意思？”
它战栗着身子伏在我的掌心之下，慎重思索了片刻，才犹犹豫豫地答道：“大约……就是像我们这些妖……待修成人形后去找些凡人施展采补之术，以达到增进修为的目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上神大人，我……我失去了妖元，暂时还没法修成人形……你放过我吧……”
我点头，笑如和暖的三月春风一般：“你初次见到本上神便扬言要做我的仙侣，可知这是对本上神的大不敬？且本上神是个很容易将别人说过的话当真的上神……”
它狂摇着一颗狐狸脑袋，纤细的小脖子都快要摇断了，急道：“我不知我不知！我真的不知啊！我以为仙界就和人间一样需要先明媒正娶的拜堂成亲才可以那个，那个啥……呢……”
我一下一下摩挲着它的皮毛，又时不时抬起它的大尾巴看看，绕在手腕上比划几下，云胡嗷嗷惨叫着从我的手下蹿到了墙角边，瞪着一双金豆子般的狐狸眼颤巍巍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感觉堵在心头的火气消散了不少，朝它招手道：“小狐妖，不逗你了，你有没有察觉到这座巫山神宫里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它一怔，刺溜一下又蹿回我的脚边，眨着金色的大眼瞳狂点头道：“原来上神大人您也觉察到了？其实我刚才正在闭目沉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想思着思着您就回来了。”
我闻言莞尔一笑，温柔地拍了拍它的狐狸脑袋，也不知方才那只蜷在床上睡得口水横流呼噜声震天的小狐妖，到底是谁呢？
檀窗外，一点山月如钩。
我拈起道法诀，凝神在窗棂上浮空比划了几下，但见窗外的整座神宫笼罩在一片氤氲密布的淡紫色雾瘴中，瘴气下隐隐飘荡出妖异的气息。
我指了指窗外的那团漫天紫雾道：“这巫山神宫里虽然处处透出祥瑞之气，但总遮掩不去一股阴戾的妖气，我初上山时便隐约觉察到了，扶疏神女大约是没有料到我会在今日寻上她的巫山，故此她虽在神界里施展了仙术想要消弭掉这股妖气，可惜还是过于仓促了些，被我瞧出端倪。”
云胡很是谄媚地附和着说：“上神大人所言极是，而且我从一踏入这神宫便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味，似乎这神宫里藏着一处弥漫有浓烈血腥味的地方，只是被人小心地掩饰了。”
我点点头，屈指在它的脑壳上弹了下，笑道：“看来你这小狐妖还有点用处嘛，我正愁这四处流荡的妖气不易分辨源头，既然你能闻到血腥味，本上神就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好了，你试着用鼻子分辨出那股血腥味的源头，咱们今晚就来个夜探巫山神宫，怎么样？”
云胡听完一脸很是期待的神情，自信满满地点了点小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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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
云胡吓得想叫又不敢叫，两只前爪在地上奋力地刨出了两道又深又长的抓痕来。
“上神大人饶命啊，不要带我一起去送死啊……”
【相关资料】
羽觞：古代一种酒器。作鸟雀状，左右形如两翼。一说，插鸟羽于觞，促人速饮。
另，本章所写的《竹枝词》节选自民国胡定安整理的巴蜀历代民歌，仅为博君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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