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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云胡不喜（三）
春日宴罢，夤夜时分他抱着它侧身躺在铺棉垫絮的床榻上，抚摸着它背上光滑的皮毛说，他想家了，想那座大山，想那些林子里的老树和山溪。
他说，那种简单纯粹的日子才是他想要的，这王城太繁华也太乱了，他的心有些承受不了。
他叹口气，用手指轻轻挠了挠它的耳廓，他说公主只是个被众人宠坏了的孩子，也许身为皇家的公主就必须要威仪，要端着很大的架子才能让人惧怕吧。
他说，其实她的心地并不坏。
它听着他絮叨，心里才不在乎他嘴里的公主到底如何呢，它只是窝在他的怀里蜷成只团子样，学狗儿那样开心地晃了晃尾巴。
它也想家了，想回到那座只属于他和它的山里，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夜越发深了，厢房外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有人浅浅地敲了几下房门，它警醒地一跃而起，冲着房门呜呜低吼了几声。
樵夫被吵醒了，起身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的竟是一袭素白深衣的公主殿下。她手里执着一把玉壶，满头青丝披散在身后，只挽起一缕长发斜斜地绾在鬓边，簪着一朵雪白的珠花。
她笑靥如花又静静地站在门首，看着他抿唇不语，他迟疑了下，便慌忙将公主让进房里。
厢房内的团桌上一点灯火如豆，她执起玉壶为他郑重斟了杯酒，说这些时日自己无暇分身，没有好好对他表示谢意，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她说，这是当年她出嫁时当今圣上御赐的女儿红，几十年未开封的女儿红，酒香沉洌，平日连驸马她都舍不得给喝，这一杯敬他不远千里为她送来帝玺，令她不至因遗失帝玺一事致获死罪。
她说，从他当年收留包庇了她，救她出山涧又背她一路下山，送她上车时甘愿为她垫脚，不惜沦落王城只为了送还宝物，从不曾开口向她求过荣华富贵和高官厚禄，她就知道他是个君子。
她说，他的恩德她恐怕一辈子也还不清，此时就以美酒相谢，略表心底的敬意。
他低头看着她为他斟的满满的一杯琼浆玉液，而它却闻到了那只玉杯中隐隐飘出诡谲异样的酒味。它死命咬住他的袍角拉扯，他似有所悟，再抬头看向公主，忽地绽出一个笑容。
不须多言，他忽然就懂了，这是公主殿下亲手奉上的一杯鸩酒，他喝与不喝，结果其实都是一样。
他缓缓开口，语调平和，他说当年他曾见了她最落魄无助的样子，此罪一也；他在她身陷绝境时救了她又将她背回山下，与她有了肌肤之亲，此罪二也；他身携帝玺沿街乞讨，又曾将那枚至高无上的皇权印玺举过头顶跪于人前，此罪三也。这三条罪任哪一条，都足够将他千刀万剐了。
他不过是一介微渺如尘沙的山野村夫，今生能亲手摸过帝玺，也该当深感此生无憾了吧？
他微微苦笑，看着她白腻玉指间稳稳端着的那杯鸩酒，轻声说，当年那件为她垫脚时被她踩过，印了她脚印的短袄，他一直好好收着，从不曾再拿出来穿过。
他说，既然知道她一切安好，他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
他求恳地对她说，他只有最后一个愿望希望公主成全，待他去后，希望她放过这只小狐狸一命，它是山野里的生灵，就让它再回到山野里好好活着罢。
公主闻言错愕，或许以为他会求自己饶命，可她始终不曾看懂过这个樵夫，她又一次猜错了，而两次都错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
她怔怔看着他接过那杯毒酒，一仰而尽。
他喝完抬袖揩了下嘴角，说这杯毒酒若是他不喝，是不是有一日新皇就要赐给她喝了？若是这样，不如让他一个人来承担和了断了这段无人想再提及的过往吧。
喝下鸩酒的樵夫，身子慢慢从椅上滑落，终于瘫倒在公主的脚前，口中眼中慢慢溢出浓浊似墨的毒血。
公主盯着他的尸身愣在原地，玉润冰洁的脸庞上一片麻木，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
无力阻止一切的小狐狸心中大怒大恸，终于做了当年它强忍住没做的事，扑过去在公主的脚踝上狠狠咬了一口。
公主吃痛一声惨叫，引得府中巡夜的侍卫和一众宫人们循声前来，小狐狸的嘴角边染着这凡间皇族至高无上的尊贵血液，冲出厢房纵身一跃便跳上了殿脊，冷眼看着殿宇廊底那些追赶而来的一众凡人们。
它想，人若无情，比兽更狠绝，妖若有心，比凡人可亲可近。
自此以后它逃到了狐岐山上潜心修炼，刚刚练出一颗异常可爱的妖元，便被千年前路过的小仙劈手打了出来，又被那小丫头抢在手中一溜儿烟地拐跑了。
它说完立在筏子上，一副满身沧桑的姿态，我不胜唏嘘地看着它，柔声问道：“说了这么多，你这小狐狸总该有个名字吧？”
它歪着头，一双姜金色的眼眸眯了眯，说它尝听人们唱着什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它说，它曾陪伴在一位君子的身边，它见过君子，所以它就叫云胡。
云胡，云胡，这名字喊多了几遍，倒让本上神的脑子有些晕乎了。
它蹲坐在竹筏的最前面，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圈住身子，江上晚来风急，它似乎是嗅到了什么气息，鼻翼忽地翕动了下，却见一尾肥白的江鱼倏忽从水中蹿跃而出，又在空中甩了下尾，“嘭”一声落回江里。
云胡昂起脖子冲着江水嗥叫了几声，忽然扯开尖细的狐狸嗓子唱起来：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歌声刺耳难听却也余韵颇为悠扬，飘飘袅袅地飞入了江水两岸倒退而过的红枫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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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云胡不喜：《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白袷丝光织鱼目，菱花绶带鸳鸯簇：韦庄《捣练篇》，月华吐艳明烛烛，青楼妇唱捣衣曲。白袷丝光织鱼目， 菱花绶带鸳鸯簇。临风缥缈叠秋雪，月下丁冬捣寒玉。 楼兰欲寄在何乡，凭人与系征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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