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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云胡不喜（二）
不久之后，山里又来了一队人马，这次的声势很是浩大，有数十匹高头大马和军戎森严的官兵，当一行人碌碌站定后，从队伍中踱步而出一匹骏马，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穿程亮盔甲的将军，那人翻身下马后走到公主的面前，单膝跪地肃穆地说，王都造反的逆贼已被夷平，新皇登基四海升平，他们是奉圣旨四处寻访公主的下落并恭迎公主还朝的。
那时，她如墨难描的妍丽脸庞上，绽出了欣喜若狂的笑容。
皇家御用的七宝攒香车停在柴院门外，公主带领众人风光地走向车子，这时樵夫忽地越众走了出来，对公主说，他有一个心愿希望公主殿下能够成全。
公主拧眉回视他，说一早便知道如你这般的山野之人定会求荣华富贵，你只管说吧。
樵夫一言不发地走到七宝攒香车的车辕前，跪下身子说，希望公主殿下能踩着他的背登上这辆车。
众人闻言都愣住了，公主有些呆怔地看着樵夫，半晌后蓦然笑了起来，说好啊，本宫正好缺了个上车的踏脚石。
宫人们搀扶着公主踩踏在樵夫的后背上，一步步上了香车，直等到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远去了，樵夫才从地上爬起来，脱下了身上那件沾了公主脚印的短袄翻转朝里叠好了，收进衣箱的最下面，从此再也没有拿出来穿过。
小狐狸看着樵夫，心想这个凡人真是傻到了他太姥姥家。
时光流逝，就连空寂的大山里都传来了王都的热闹消息，据闻当今新皇陛下的亲姐姐——玉孚公主，下嫁给了当初那位解救避难的公主并将其迎回朝的大将军。樵夫静静听完后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着它挤出一个笑，它看在眼里，径自觉得那笑里似乎含着些隐隐的苦。
秋去冬来，樵夫为了预备过冬想添些冬衣，每日早出晚归地砍了许多柴禾回来，一日他正在院子里收拾柴堆，却从密密实实的柴垛下面掏出一个明黄色的回纹锦缎包裹，他直觉这包裹是之前那些避难的宫人们偷偷藏在这里的，想着许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包裹，却在层层叠叠的织锦缎子下，赫然看到一方莹润如脂的小小玉玺。
樵夫不懂这东西的价值，只是无端觉得会很贵重，这么贵重的东西只可能是公主丢的，若是公主发觉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一定很是焦急，他想也没想把满院子的柴禾贱卖了，连他砍柴用的斧子也一并卖了，凑了几两纹银带着小狐狸奔赴王都而去。
山一程水一程，山水迢迢，从远僻的大山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王城，他和它都狼狈的像是城外破庙里栖身的乞丐和饿犬。
因着怕这枚玉玺丢失了，樵夫将黄缎包裹牢牢地缝在衣襟里侧，每日都紧紧贴在胸口上。他多方打听寻去公主府，可还没等他禀明来意就被公主府门首的豪奴们轰赶开去，他不罢休地继续上前，又被轰开，再过去，依旧是被轰开，只是这次那些豪奴们的手里多了几根粗壮的木棍。
他不敢轻易再去，只得暂时栖身在王城最低等的客店里，他没有了生计银子很快花没了，他从山里背出来的一床破被子都被抵押了房钱，他和它都被赶了出来，行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他真的去做了乞丐。
正月将至，他走在街上看着王城里的人们忙着筹备年货，忙着祭灶祭祖先，忙着打年糕买冬衣，他穿得一身褴褛，牵着小狐狸饿着肚子在街上慢慢转悠了好几天，看到有那人们不要的残渣剩饭，他便讨来与小狐狸分着吃了，总是他吃几口就将剩下的都给了它，看着它吃得又急又香甜。
暮冬时街上的铺户都关了门，行人也少了许多，他再也讨不到半点吃食，就这么硬扛着饿了三天，三天后他也扛不住了，那日天上扯絮一般下着鹅毛雪，他牵着小狐狸走到一栋酒楼前，小狐狸看着他脚步踌躇地走三步退两步，最后他咬咬牙拉着它走进了酒楼后面的庖丁厨间。
从冒着雪白蒸气的屋里走出一个壮硕的胖子，那胖子看看他，再低头看看它，扯起嘴角嘲讽地笑了笑，从腰间掏出两枚铜板扔给他，伸手一把抢过拴着它的绳子。
樵夫不舍地看着它，眼睛似有些湿润，它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像当初遇见他的时候那样坐在那里，歪着脑袋看着他。
胖子一扯手里的绳子，它许久没有吃饱瘦得皮包骨头般的身子一踉跄，踏在雪里的爪子突然觉出疼。
它跟着胖子走，又回头看向樵夫，他低下头不知在想着什么，它走出去了没两步，他突然抬头冲上来一把抢过胖子握在手里的绳子，将那两枚铜板摔在雪地上，说了句我不想卖它了。
那天他把所有能讨来的东西都喂给了它，夜里宿在城外的破庙时，他紧紧地抱着它，紧到让它忍不住挣扎了下。睡到半夜时分，它听到了什么动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又听了会儿，似乎是樵夫在它的背后一边哽咽着一边不停小声地说着对不起。
它想，这堂堂七尺男儿到底在为了什么事这样伤心呢，难道是因为今天的吃食全都被它一个独占了，所以他饿得哭？
沦为乞丐的樵夫因屡次骚扰公主府早已被众豪奴们视如眼中钉，只要他敢出现在公主府前后门方圆十丈内，便会被人追着打出两条街。
除夕皇宫赐宴，闹完花灯放净了鞭炮，公主的轿辇被一众宫人们簇拥着慢慢回府，他一把脱下缝了黄缎包裹的破袄，疾速冲上前去冒死跪在了街当中，他将那件破袄高举过头顶，将那明黄色的回纹锦缎子露在外面，闪耀在数不尽的琉璃宫灯下。
他跪了许久，才看到不远处的轿辇里走出一双明黄色的织锦绣鞋，闻到一股有些熟悉又似乎很陌生的香气，弥漫在冰冷的冬夜空气里。
原来他并不知道，被他捧在手里高举过头顶的这枚小小玉玺，竟是可权倾天下号令诸侯的帝玺！王都逆贼夷平，民心思安，新皇顺理成章地登基急欲安抚民众，无奈万事俱全，惟独少了这枚象征着皇权的印玺。
公主看到帝玺大喜，当初她带着这枚帝玺避难到樵夫的家里，因怕行踪败露时被搜检遂将帝玺藏在柴垛下，后来她也曾偷偷背着人去寻找，可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她常暗自惶惑怕是自己记错了，这枚帝玺或许在逃难的路上早已被她遗落了，每每在午夜梦回时，她常会惊出一身冷汗。
如获至宝的公主深感樵夫大恩，将他隆重地迎进了公主府，待他与小狐狸都吃了满满一肚子膏脂浓脍的客馔后，又被无数宫人们簇拥着推进了汤池中盥洗。
白袷丝光织鱼目，菱花绶带鸳鸯簇，身穿着繁复端丽的锦绣常服，腰系着双鱼白罗绶带，樵夫有些呆愣地站在玉宇金殿下，神色间显得很是别扭。
小狐狸蹲在樵夫的脚下抬头看着他，忽然发觉他其实很好看，轩眉星眸，被一丝不苟绾起的发髻下鬓若刀裁，因长年在山间劳作，身形也很是挺拔隽硕，比那数年前来山里迎接公主坐在马上的将军好看了不知多少倍，怪道那些个为他梳洗后的宫人们总觑眼偷瞧他，随即又以袖掩唇而笑。
公主进献了帝玺，令新皇龙颜大悦，加封公主最尊贵的封号并添食邑三千户。这是无上的眷宠殊荣，那几日公主府门前车水马龙，前来贺喜送礼的官宦朝臣连同夫人小姐们的轿马香车快要踏平了整条街。
公主府上那阵子日日高朋满座，烈火烹油，是日公主在府内又摆开王城第一场迎春的春日宴，春日的月夜下，但见这皇家的筵席上盘列珠玑，杯盈琼液，众人觥筹交错间早已醉了，庭院中藤萝垂蔓，樱花摇曳，席前清歌妙舞款款落于花间，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场豪筵已至酒酣浓酬处，甚是热闹喧嚣。
身穿一衿月白素锦的常服，樵夫坐在席间很是局促，似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微醉薄醺的驸马爷端着一盏酒过来，双手敬到他的面前，他惶惑起身去接那酒盏，却于无意间碰翻了案上的杯盘碗盏，一阵金玉桄榔落地声，将席上众人的目光引来，他难堪地站在原地，一身白衣早已被浓汤脍汁染花了。
公主坐在上首语笑嫣然地与人攀谈，似浑然不在意他这边的动静，却在偶一回眸看来时，眸光沉沉湎湎，透不出半点笑意。
小狐狸趴在他的脚旁瞌睡得快要睡着了，偷偷张嘴含住一颗滚落的樱桃，心里只觉得这些凡人们一个个都很是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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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白袷丝光织鱼目，菱花绶带鸳鸯簇：韦庄《捣练篇》，月华吐艳明烛烛，青楼妇唱捣衣曲。白袷丝光织鱼目， 菱花绶带鸳鸯簇。临风缥缈叠秋雪，月下丁冬捣寒玉。 楼兰欲寄在何乡，凭人与系征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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