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西风

　　白雪诺养伤期间，除了她和陈永笑，所有的人都很忙碌。

　　陈永笑收到路永洛的信，告诉他关于罗霄之墓被掘有了一点新的消息，调查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让他安心在洛阳待着，陈永笑也就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帮白雪诺熬药、疗伤。

　　钟离徐乐见其成，但顾青鹏父子则有些看不过眼，尤其是性子冲的顾世祥，看到陈永笑几乎都要拿不屑的眼光看人了。

　　原因再简单不过。无非是白雪诺的师父就在洛阳，白雪诺居然大喇喇住在太湖水帮的院子里，与陈永笑也丝毫不加避嫌。

　　顾青鹏警告过儿子，因此，顾世祥并不敢在钟离徐面前露出分毫，钟离徐又一向心大，并无察觉。

　　同样毫不在乎的还有陈永笑。

　　白雪诺就更不知道小小院子里的些许龃龉了。有钟离徐相助，她的伤势好得很快，十余天后便能下地了。

　　又一场大雪落下的时候，日子到了腊月十六。

　　天还未亮，白雪诺便起身了，梳洗过后，面向东南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刚立在窗边发了会呆，就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见到白雪诺穿戴整齐，陈永笑并不觉得奇怪，他神色凝重，道：“诺儿，还是不要出去了吧？”

　　只听这一句话，白雪诺眼中便含了泪：“陈大哥，你也记得？”

　　陈永笑苦笑，怎么会不记得呢？

　　每年的今天，在当年那片湖面上，在空荡荡的小船上，他被师父拿鞭子抽得死去活来！

　　——腊月十六，是罗霄的忌日。

　　白雪诺的眼神空洞而悠远，她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想去拜祭余伯伯！”

　　师父定然在远威镖局设灵拜祭师娘，她不敢去，也不敢给师娘私设灵位，但是，这样一个日子，在屋里肯定是呆不下去的。

　　陈永笑沉默片刻，道：“我陪你去。”

　　白雪诺点点头，陈永笑看得心疼，白雪诺苍白的脸上满是疲惫。

　　这些日子，因为养伤，她没有沾酒，睡得更加不好，自然精神就差。

　　后院有声音传来，是钟离徐在指导顾青鹏父子练功，黎明即起，习武之人几乎都是如此。两人没有惊动他们，悄悄出了门。

　　冬日的清晨十分安静，走在积雪的街道上，白雪诺听着脚底的咯吱声，冰凉的手被陈永笑握住，慢慢温暖起来，连带着颤动的心也变得安稳下来。

　　前面的积雪还未消融，山道上结着冰，幸好又覆盖了一层白雪，倒不是太难走，只是山中风大，雪粒挟着风势，不断打在脸上，冰凉地痛。陈永笑停下来，为白雪诺将斗篷紧了紧，道：“这斗篷不挡雪，是我大意了，该让你也戴个毡帽出来的。”

　　白雪诺摇摇头，道：“很暖和，我没事。”说着还伸手将落在陈永笑肩上的雪扫去。

　　陈永笑重又握住白雪诺的手，眼神晶亮，道：“诺儿，你别怕，也不要难过，有我在呢！”

　　白雪诺眼眶一红，微笑着点点头。

　　两人携手再往上走，白雪诺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自从两人生出情意，牢牢把握住这份缘分的一直都是陈永笑，而她，始终不敢跨越师父划下的鸿沟，一次次对陈永笑说出绝情的话。虽然她始终徘徊不定，陈永笑却一直没有放弃。

　　开封城外救下她的是陈永笑，陪她北上燕山的是陈永笑，去蜀中找她的是陈永笑，带她隐居山村的是陈永笑，在她毒发难熬时让她咬着胳膊忍痛的是陈永笑，如今，在她又一次被师父重伤时，陪在她身边的，还是陈永笑。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白雪诺轻轻握了握拳，将心里那条鸿沟一点点填平。

　　八年了！

　　太湖岸边，那个寂寞无聊炸沙子玩的男孩，和那个心急火燎寻师父师娘的女孩，在笼罩他们一生的噩梦中，伴随着各自的痛与泪，经历了分与合，终于真正地走到了一起！

　　余震墓前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薄薄的一层雪刚刚将土地覆盖住，然而碑前并无果品祭酒，不知是何人前来打扫。

　　两个人面面相觑，白雪诺的脸倏地变白，她低下头去，暗暗想着，莫非，是师父来过？

　　侧耳倾听，除了雪落大地、风吹枯枝的声音，再无一点声响。白雪诺这才安下心来，轻轻松开陈永笑的手，接过陈永笑手中的篮子，跪在余震墓前，将篮子中的祭品一一取出摆好。

　　陈永笑也跪下，帮着白雪诺点燃了冥纸。

　　哀到深处也无声！白雪诺祭奠完已是满脸的泪，她仰起脸，看着余震的墓碑，哽咽道：“余伯伯，诺儿……看您来了！”

　　这一句说完，白雪诺便再也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抽泣，雪花落在脸上，很快和着泪水流了下去，陈永笑心疼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白雪诺直跪了半个多时辰才起来，收拾完转身离开时，正对上了不远处白灿群冰冷的眼神。

　　白雪诺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陈永笑将篮子放下，伸手揽住白雪诺，白雪诺下意识想要挣脱，然而只是微微一动，随即便不再抗拒。

　　白灿群心里很不舒服。

　　若是平时，白雪诺早就慌里慌张与陈永笑保持距离，跪到他身边了，可是这次，白雪诺虽然站直了身子，怯懦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动，只是垂下头去，连一声“师父”也没有叫。

　　这次对白雪诺动手，他后悔了。所以，——白灿群等了一会。

　　白雪诺依旧没有出声，倒是陈永笑欠欠身，道：“白二侠。”

　　白灿群怒了，心里咬牙：“不就是打了你一下，竟敢跟我记仇了！”

　　在他眼里，白雪诺挨打就跟人要吃饭一样平常，他要打，白雪诺就得受着。这么多年，白雪诺也的确是这么过来的，从不敢怨恨。可是，这一次，白雪诺竟然跟他较上劲了！

　　哼，在外面待得人都野了！

　　白灿群怒目，又去瞪白雪诺。

　　不，不是较劲。白雪诺低垂的眉梢、紧抿的双唇、竭力控制住颤抖的双手，都说明她不是较劲，而是——放弃了？

　　这个孽徒，竟然真的不认师父了？

　　白灿群觉得心里有一处地方透风了，吹得他的心微痛，更让他怒气上升。

　　就在白灿群要大发雷霆时，白雪诺跪下了。

　　白灿群脸色稍霁，谁知听到的却是白雪诺沙哑的声音：“弟子本就罪孽深重，这些年……还多有违师父教导！弟子不敢再求师父饶恕，从今往后，也不敢再以云鹤山庄弟子自居！”

　　白雪诺不想再挣扎，既然师父那么厌恶她，她又何必执着？这一生只能是个罪人了，可是，她还有陈大哥，她还有陈大哥啊！

　　她的泪滑落，头深深叩下去，哽咽道：“请师父……，请……白二侠……珍重！”

　　白灿群先是挑眉，然后眉头紧锁，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白雪诺，你竟敢背叛师门？

　　哦，对了，为了不让大哥将白雪诺嫁到四季堡去，他已经将白雪诺逐出了师门！

　　白灿群冷笑，这份好心，倒成全了白雪诺！

　　原来，他这个徒弟，还有这份心机！

　　白灿群声音冰冷：“正合你心意？”

　　白雪诺愕然抬头，不明所以。

　　白灿群冷哼一声，又道：“你觉得，我会任由你和陈永笑双宿双飞？”

　　白雪诺的脸更白了。

　　她以为，她的选择有两个，一个是师父，一个是陈永笑。她曾妄想双全，真的也只是妄想罢了！

　　师父是她的天，尽管这片天给她的多是雷霆闪电，然而，有师父，她才有家，她才是师娘的孩子，她才是白雪诺。为此，碰得头破血流她也在所不惜。可是，再怎么努力，师父那不假思索的一掌，还是打到了她的身上！

　　她绝望了！

　　她以为，她放弃了做师父的徒弟，就可以选择陈永笑了。可是，师父沉着脸问她：“我会任由你和陈永笑双宿双飞？”

　　原来，她从来都不曾有过选择的权利吗？

　　白雪诺正震惊着，便听陈永笑道：“白二侠，我与诺儿，已经成亲了！”

　　这句话就像一根火苗，噌地点燃了白灿群的怒火！蓦地想起白雪诺右臂上消失了的守宫砂，白灿群周身便散发出一股戾气，白雪诺意识到危险时，白灿群手中的长剑已经向陈永笑刺过来了。

　　剑光如电，白雪诺反身扑到陈永笑身上，用力向旁边跃开，但白灿群的剑还是刺中了白雪诺的肩胛处。剧痛袭来，白雪诺痛得眼前一黑，然而，在白灿群将剑拔出的瞬间，她又飞速地转过身来，抱住了白灿群的右臂，扑通跪下来。

　　陈永笑大惊，哐啷一声拔剑，白雪诺惨白的脸转向他，用力摇了摇头。

　　陈永笑死死咬着牙，上前捂住白雪诺血流不止的伤口，惨然道：“诺儿，让他杀好了，——我先给你看伤！”

　　白雪诺喘息着挣脱起来，陈永笑担心她的伤势，不敢再碰，恨恨地将剑插到雪地上。

　　白灿群手中还举着剑，胳膊被白雪诺抓住，一时动弹不得，怒道：“放开！”

　　方才那一剑刺得并不深，却牵动了她的脏腑，白雪诺仰头，唇边已经流出血来，心悸带来的疼痛一波又一波，她强行运功压下，流着泪对白灿群道：“是我该死，杀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