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西风

　　云鹤山庄的先祖都在祠堂里静静看着这对师徒，一层层的牌位高高在上，不容亵渎。

　　白雪诺在这里的记忆除了痛，就是痛苦，她讨厌这个地方！她觉得，师娘也讨厌这个地方！甚至，师父也讨厌这里！否则，为什么每年师娘的忌日，师父都会将师娘的灵位请出来祭祀？

　　她没有得到过一次上香的机会。每年罗霄的忌日，她都会被白灿群打得遍体鳞伤关在柴房。今天，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给罗霄上香、叩拜。然而，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白雪诺没有想这些，此刻，她的全部意志都已用于吐出那句话：“弟子要去找陈大哥！”这个脸色苍白的姑娘，鼓起勇气直视着她心中神明一般的师父。

　　她挑战过白灿群的权威，每次的结果都是痛不欲生！这一次，会是什么结果？看着白灿群冒火的眼睛，白雪诺难得地没有低下头，内心绞成一团的疼。

　　陈永笑，是白雪诺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与她一同闯下弥天大祸的人，更是同她一样背负罪孽、忍受惩罚的人！

　　喜欢上陈永笑，是从师父口中知道师娘去世真相时，由同病相怜开始的？还是在开封府外陈永笑言辞恳切力证太湖水帮清白的时候？抑或是被师父用了剧毒后北上燕山，在路上见到陈永笑的那刻？

　　不管是如何开始的，师父的话都不容她置疑！为什么她要喜欢上陈永笑呢？为什么陈永笑要一次次地出现在她身边呢？如果陈永笑没有坚持，她一定会放弃的。她也确实放弃过了！可是，陈永笑从来没有退缩过，浑身是伤也没有退缩过！

　　白雪诺对陈永笑不无愧疚！在她的生活中，陈永笑一直排在师父、师门的后面，可是，她没想到，她居然是陈永笑心中排在第一位的！为了她，陈永笑居然抛弃了所有，一直在唐门外陪着她！

　　她永远也忘不了，耗尽气力逃出唐门后，在竹林里听到陈永笑声音时的那份激动！她也永远忘不了，两个人在“张家村”惬意的田园生活！

　　白灿群鼻翼翕动，怒到极点，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然后再松开，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只是冷冷道：“两个畜生，倒也登对！”说着，转身向外走去，还未跨过门槛，又扭头淡淡道：“刚才那下，是替阿霄打的，她一向疼你，我也没有打重！”

　　白雪诺脑中嗡地一声，僵在原地，深深的负罪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使劲咬着嘴唇，压抑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待白灿群迈步下了台阶，白雪诺才站起来，看着师父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置气般大声道：“师娘的嘱托弟子没有做到，本就罪该万死，如今师父又成全弟子，弟子今生无以为报，来世愿当牛做马，以谢师父大恩！”

　　说完，白雪诺的眼泪便涌了出来，苍白的脸上全是痛苦、纠结，牙齿在下唇上咬出一排血印。

　　她不知道是怎么说出那番讽刺自嘲的话来的？平时被师父斥骂责罚时，她备受煎熬。然而，时隔两年，当师父对她的忤逆之言听之任之时，她的心里却体会到了更大的痛苦。当时她有一股豁出去的冲动，想对师父大喊大叫一次，她想激怒师父！

　　她脑中突然出现了小时候背过的一段话：“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她最大的错，也是不容原谅的错，就是私心里却希望鱼与熊掌兼得！她是害死师娘的凶手，背负着师娘的死，却还期待幸福圆满，实在是太贪心！像她这种不成材的孽徒，早就该打死了事！

　　那边，白灿群的怒火被噌地点燃，最后一丝理智也丧失了，他鼓着眼睛冲回去，将白雪诺提起来直接摔到了院子里，白雪诺还没有爬起来，祠堂里那根牛皮鞭子就抽到了她的身上。

　　鞭子几乎抽断骨头，“啊”的一声惊叫后，白雪诺便咬紧了牙关，不再呼痛。身体上的痛楚越来越强烈，然而心中的痛却渐渐消失了。她透过被冷汗浸得生疼的眼睛看了眼白灿群，随后闭上了双眼。

　　这才是她熟悉的师父！这才是她熟悉的生活！她就该被这么对待！

　　白灿群几乎打红了眼，白雪诺就如同一块破布一样，被鞭子卷起又抽落，不过十几鞭子下去，鲜血便溅落在地上，慢慢凝结。

　　这一切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院子里的傅玦反应过来时，白雪诺已经昏死过去。傅玦大骇，飞奔过去挡在白雪诺身前，替她挡下了一鞭，立刻便觉得内息涌动，吐出一口血来，内心更是惊骇。

　　一鞭就有如此威力，打在白雪诺身上的又何止一鞭？怪不得白雪诺一点声音都没有！傅玦连忙去检视白雪诺，脉息还算平稳，傅玦松了口气，背上却又挨了一鞭。

　　傅玦大声喊道：“二叔息怒！先看看诺儿吧！”

　　白灿群愣了一下，拿着鞭子的手抖了抖，眼神闪烁几下，目光越过傅玦看到白雪诺血色全无的脸，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毫不变色，冷冷道：“把她扔出去！以后不许她再回云鹤山庄！”说着，带着鞭子转回了祠堂，“砰”地关上了门。

　　傅玦沉默地看看祠堂的门，又看看昏迷过去的白雪诺，长叹一声，将白雪诺抱起来。他没有犹豫，直接带了白雪诺下山，安顿在了客栈里。

　　白雪诺醒来时，傅玦就守在一边，听到她皱眉□□一声，摇摇头道：“你自己找打，就别喊痛！”

　　房间里弥漫着药味，白雪诺知道傅玦已经为她上了药，她脸上微微红了红，轻声道：“多谢三哥！”

　　傅玦哼了一声，没有理她，起身将她扶起来靠坐在床头，端过桌上的药递给白雪诺。白雪诺接过，双手用力仍止不住地轻颤，傅玦沉着脸将碗接回，喂白雪诺喝了药。

　　白雪诺胸口憋闷，捂着唇干咳几声，低头不语。

　　傅玦道：“抬起头来。”

　　白雪诺咬住唇，唇上的血痕还在，痛得白雪诺一皱眉，却不敢不抬头。

　　傅玦愠道：“连二叔都不怕了，你还怕我？”

　　白雪诺忙道：“不，不是。我……”

　　傅玦长长叹出口气，道：“夏堡主不久前来拜访师父，那时，二叔接到消息，已经出去找你了，所以，师父为你定下的亲事，二叔一点也不知道。”

　　白雪诺点点头。

　　当时，师父毫不留情地让她与陈永笑一刀两断，要带她回云鹤山，而当她听到苏永菡说起与夏辕的婚事后，她向师父询问，师父就突然发难，将她逐出师门。这前后矛盾之处，白雪诺怎能感觉不到？

　　只是，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为了不让她嫁到四季堡，师父连大伯的话也不听，宁可自己受罚也要坚持将自己逐出师门！

　　师父是为了她好，可她，在离开师门之前，还狠狠地往师父心口捅了一刀！只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迷茫和恐惧，还有无限的愧疚！

　　傅玦继续道：“诺儿，忘了陈永笑，去找唐立吧！”

　　白雪诺如受惊的小兔一样红了眼，傅玦面露不悦，道：“你虽然离开了云鹤山庄，可是，如果你还当二叔是你师父，就为二叔着想一下吧！”

　　白雪诺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傅玦起身，抬高了声音：“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一滴泪水滑落，白雪诺将头埋地更低，轻声道：“我知道了，三哥！”

　　傅玦素来不喜白雪诺落泪，喝道：“就那么委屈？”

　　白雪诺连忙摇头，抬手将眼泪擦掉，傅玦也不忍再呵斥她，温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勉强你，以后的路怎么走，你自己决定吧！天色不早了，我得上山去，你好自为之，……多加保重！”

　　白雪诺不住地点头，面上却一片茫然，待傅玦微叹一声离开后，依旧双目空洞地兀自点头不止。

　　这次的伤虽然严重，但是并不足以让白雪诺卧床十日，她从来没有如此脆弱过！若非傅玦临走前安排了人送饭送药，并且每日派人来查看，恐怕，白雪诺会把自己活活饿死！

　　如果能一直这么窝着，对白雪诺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可是，白雪诺从来也没有心想事成过！她的运气，总是不太好！

　　这日黄昏，白雪诺服下药，照旧面朝里，将自己团成一个虾米样，昏沉入睡。她没有如愿安静下来，因为外面有人大力踢开了房间的门，三两步来到床前，将她连人带被扫了下来。

　　头撞到了床边几凳，白雪诺多日的昏沉居然消散了不少，她懒洋洋扒开被子，探出头看了看，就见傅玦满面怒容地盯着她。

　　久卧伤气！白雪诺在房间里窝了这么多天，不仅气息沉重，浑身也没有什么力气，连反应都慢了许多。她迟钝地看了看傅玦，半晌才回过神来，张了张口，有气无力地叫了声：“三哥。”

　　傅玦英俊的脸上全是怒气，见到白雪诺这幅模样，更是铁青了脸，饶是白雪诺再抱着等死的心思，也还是被吓得一个激灵，将被子又裹紧了些。

　　傅玦气不打一处来，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刚喝下去便皱眉放下，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来后，傅玦转身去看，险些气得吐出血来。原来，白雪诺竟然抱着被子，又团到床上去了。

　　他将手中的长剑狠狠地砸到床上，白雪诺闷哼一声。长剑正好砸在后背上，触动了才愈合不久的伤口。白雪诺知道傅玦是气急了，也不敢再躲着，吃力地坐起来，披了外衣下床跪好。

　　傅玦深呼吸了几次，才道：“这把铁剑是我以前用过的，你先用着。不过，如果你想在这里闷死，那就随你！二婶的事情，自有我们去办！”

　　乍听到“二婶”两个字，白雪诺只觉得脑中轰鸣，惊慌不已，她抓住傅玦的袖子，急急问道：“师娘？我师娘怎么了？”

　　傅玦语气沉重地道：“二婶的墓，被人……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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