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犯

　　第六进是仓廪之地。云锦闭着眼就能讲出有几间屋子，各是盛放什么，小时候常常和幻云偷跑出来，在这里藏猫猫，左边常喜库放甘草和粮食，右边储备库放金银珠宝。
　　一路上，众官姐东张西望，对这土司府中的金碧辉煌俱是惊叹不已，自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独有她，低着头默默无语。
　　再往里，就到了第七进，这里是姐妹们和自己的居所，也是留下自己回忆最多的地方，故地重游，心中一阵疼。
　　一旁的彭素纨见她一副黯然的样子，不禁问道：“慕瑶姐姐怎么看起来对这土司王府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样子？你看那边多漂亮啊！——”她指着东首一座三层碧玉亭，兴奋地尖叫，“那亭子，好像是白玉做的，好美啊！”
　　芹香阁，那边是芹香阁啊，怎会无动于衷？是我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心中一阵颤抖，眼眶一阵溽热，不去看那个方向。
　　大家兀自欣赏着土司王府的奢华，谁也没注意到她的神情，过了第八进悦宾楼，就来到了白芷夫人居住的后堂 ——“惹巴楼” 。
　　“土司王府真是漂亮！”彭素纨一脸羡慕，说个不停。
　　这个彭素纨，真真是天真无邪，在这土司王府，好怕玷污了她。
　　想至此，慕瑶不禁心中暗叹，脸上却展开笑靥：“素纨阿矮真聪明，你早知道我心不在此了？”
　　彭素纨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悄悄道：“跟你说实话，我也不想进这土司王府，我们的家乡龙潭多好啊，流淌了一万年的夷水河自唐崖顺流而下直到龙潭司村，知道么，我常常和婢女一起偷偷去河边捉鱼呢……”
　　“素纨妹妹 ，可不能乱说，要让被土司王爷知道，不仅是你，连你化阿巴也要受连累的，知道吗？”一旁的珏瑶慌忙捂住她的嘴巴。
　　见她说得那般严肃，彭素纨吓得睁大澄澈的眼睛，使劲地点头，云锦觉得她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被大人扔进虎狼窝，不由心生几分怜惜。
　　正说着，到了翠微阁。
　　院子里，那片绿油油的箭竹长得更加繁茂了，自己离开时才不过一人多高，如今能够到二楼了，那一丛丛多叶重楼还在，如今到了坐果季节，一株株举着红色圆球，随风摇动，似在招手向故人致意。
　　这里一排三间两层，前土司凤夫人的寝宫。
　　慕瑶对这翠微阁也是熟悉的不行。
　　翠微阁面阔六间，两端的两间是生活起居的场所 ，中间为中堂,也是凤夫人用于接待客人的“堂屋”，构造还是一样，但只有慕瑶看得出，那雕着月月红花瓣纹饰的木窗棂，被重新染过了。
　　侍婢的引领下，大家进了堂屋。
　　堂屋正中，紫檀木的神龛还在，最上面雕的是二龙戏珠，两边刻着的丹凤朝阳，中间雕着的福寿禄三星高照，都没变，只是，当初风骨人供奉的白芷虎神，而现今白芷芷夫人供奉是保护土丁子女旺盛的阿密麻妈。
　　不知这位白芷夫人是什么样的人。
　　“官姐们来到了，快请进吧！”还未等她多作思考，已经有一名嬷嬷带着几名侍女迎上前来。
　　众人向那位嬷嬷点了头，便鱼贯而入。
　　进了正殿，却看见住在菊园的官姐们早到了，在白芷芷夫人的左下首就座。
　　六人向白芷夫人行了大礼，又向几名官姐见礼。
　　白芷芷夫人温和地说 ："坐吧。"语气是懒懒散散的，但也是坚定的。
　　几个人便按顺序坐下。
　　火坑中的铁三脚上，一把精致的铜炊壶，发出“咝咝”的声响，看样子水沸腾了。
　　这时候，过来一个筒裤镶花边的侍女，将一个铮亮的尖嘴细颈圆肚的紫砂茶罐打开，取了些茶叶放进茶罐里，再注入沸腾的开水继续煨在火塘里煎熬。不多会，茶浓酽，那婢女拿出茶碗 ，摆放整齐，逐一倒入小半碗茶水。倒茶完毕，便按照各位官姐的年龄大小、 将泡好的罐罐茶挨个递到大伙手中。
　　另一名婢女端来一个特制的竹子托盘，上面放着一个个精致的小碟子，盛着柑子、柿子、核桃、板栗、花生、瓜子等各色佐茶食。
　　云锦偷偷抬眼打量那白芷夫人，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姿色属于上乘，最明显的特征在眉心正中有一颗豌豆大的红痣。
　　身上穿的也极其讲究，上身一件矮领银钩，衣襟和袖口镶着宽青边，袖口青边后再加三条五色梅花边，胸襟青边用彩线绣着朵朵梅花，下身穿一件足有二百道褶子的水蓝色百褶裙，尤其她头上裹着的印牡丹花的青丝帕，简直薄如蝉翼，那么多层，还是看得清她秀发的脉络，想必是明朝帝国皇帝赏赐的吧。
　　无疑，她的装束，和自己的母亲一般端庄大方。
　　化阿捏，云锦出生的地方——您的居室已经易了主，您去了哪里？
　　故地重游，心中惆怅，尽管自己根本无心在这土司府中做个夫人，相到自己的化阿巴和化阿捏下落不明，或许这次回来，是寻找亲人的大好机会。
　　云锦抬眼，偷偷寻找珏瑶和素纨。坐在对面中间一个就是珏瑶，她穿着一条天蓝色八幅罗裙 。
　　云锦冲她一笑，珏瑶唇边浮起一个很迷离的笑容。
　　左找右找，却找不到那个穿着精美，来自云南的阿佤公主 。
　　不知何故没来，她可是个备受关注的人物。
　　果然，很快被白芷夫人发现了：“似乎少了一名官姐？”
　　西楼的女管家巴叶妮嬷嬷忙回道：“回白芷夫人的话，是梅冬娜公主……公主她，水土不服，又值信期，身子不适 ……”
　　水土不服，正值信期，身子不适？这可不是个好借口，分明就是不给面子。
　　看来这阿佤公主太单纯太骄傲。或许她以为在这土司王府中，有了她的姨妈老夫人罩着，一切都高枕无忧。
　　果然白芷夫人不买账，脸色微怒，却也不说话，倒是她身后的一个年长点的婢女发话了：“水土不服，到底有多娇贵？往后要长期吃喝我们土家族的饮食，她这般娇嫩，怎么能过下去？没为她请个郎中瞧瞧么，出了岔子，谁也担待不了，她的地位，无人能及，只怕伺候不好，我们夫人便只有报告老夫人，送她回云南去罢了。若是在这府里有了什么闪失 ，我们夫人如何向老 夫人交代啊！”
　　听她口吻，在白芷夫人面前很得势。
　　白芷分明就是下马威，告诫这些女孩：别管你是哪里来的，我白芷是先入为主。
　　女管家巴叶妮闻言，吓得额头直冒冷汗，不知道心底有多担心。杀鸡骇猴吧!慕瑶暗暗想。
　　白芷芷夫人面不改色：“算了，说正事吧。”
　　稍一愣神，未承想坐在对面的玦瑶上前施礼：“白芷夫人，梅冬娜公主，的确是水土不服，我和她临屋，昨晚一直在吐，满脸焦黄，甚是吓人呢。”
　　说这话时珏瑶柔声细气，语速适中，表情严肃，似乎很关心梅冬娜公主。
　　云锦思量她说的话，这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珏瑶，心里到底怎么想？
　　“你是谁？这话什么意思？土家人吃辣子怕不辣，说是非不怕嘴巴大，我倒要听听，你从哪句里听我家夫人说她是装病了 ？”白芷夫人身后的那个女婢盛气凌人。
　　见白芷夫人眉心一攒，红痣缩在一起，见她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地搁在桌子上，“碧影，别吓着这位官姐。”语气虽然平和，但是压不住犀利。
　　本来白芷夫人都说了，不再提梅冬娜生病的事，平白芷无故，她来上这一出，可不是故意找没趣么？
　　白芷夫人此言一出，堂屋里一派鸦雀无声，玨瑶因害怕而发窘的小脸上，泪光闪闪，忙跪下磕头，语无伦次：“白芷夫人……奴婢……不是……”
　　这幅神态，截然不同于那日遇到全副武装的唐三斧，那般地机灵睿智 ，没想到才进土司王府不到两天，胆子就变得这么小了。
　　却听那白芷夫人牵强一笑 ：“ 莫怕，你是谁？”
　　珏瑶更加害怕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白芷夫人息怒，奴婢田玦瑶多有冒犯，奴婢该死，奴婢是怕梅冬娜公主知道了，会对您产生误会，所以才，才，一时心急 ……”
　　眼泪都吓得掉了下来，那副委屈的模样，是云锦不曾见过的。
　　“哦？你到想的怪多，梅冬娜表妹是故人，怎么会误会！”白芷夫人似乎不喜欢听她这么说。旋即顿了一下，“起来吧，本夫人请你们来，不是讨论水土不服的事的。”
　　见她转身向其他官姐接着说道，“本夫人亲酿的咂抹坛子酒，也到日子了，今日特意请各位阿矮来，正是为了喝油茶，品咂酒。”
　　玨瑶此刻也回到了她自己的位子上，不经意间，云锦看见了她嘴角又挂起一抹涵义莫辩的微笑。
　　还笑呢，云锦皱皱眉，指指自己的心脏，示意担心。玨瑶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这时候，一个穿着青色绣花筒裙的婢女走了进来，附在白芷夫人耳边，悄悄说道，“都准备好了 。”
　　“请各位妹妹移驾后院的百花园吧。”白芷夫人招呼道。
　　一会的功夫，白芷夫人换了身绣着虎皮花纹的大短袖右开襟红上衣，裙子还是那条水蓝色的百褶裙。
　　翠微宫后院，有一片空旷的草地，这个季节略显萧索。
　　在依山而建的偌大土司王府，找一块一马平川的宽阔园地比较难。
　　仅有一处也就在翠微宫的后院 ，此刻，在那草地平坦处摆放两张一合的巨大“厢桌”，四名身材健硕的女仆挽着胳膊抬上来两坛咂酒，放于厢桌不设座位的下席位。
　　咂酒是土家人用高粱酿成的甜酒，酿成之后，贮之于坛，深藏地下，随时取用，时间越长，酒香愈浓。
　　一般的土家百姓中并不普遍饮咂酒，也只有在当地的土司和土家大姓及名门望族中才有可以吃到。
　　因此吃咂酒又是土家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这时，一个慈眉大眼的圆脸仆妇走过来，取开坛盖子，酒香便随风飘到每个人的心田。
　　随后一队彩衣筒裤的婢女排着队，将下酒的菜端了上来。
　　不用细看，略一抬眼，慕瑶便知道，菜，必定是做成十碗八扣，碗，必定用莲花大碗盛装。
　　白芷夫人倒也盛情，鸡、鸭、鱼、猪、牛、羊样样都有。
　　酒、菜上齐后，白芷夫人一点头，大伙安静地依次分坐两边 。
　　土家人饮咂酒用竹管吸引。
　　只见上位的白芷夫人面容端肃，土家人咂酒待客，都是从肃静开始，直到酣畅淋漓，尽欢而散。
　　见她先自取沸汤一碗，用竹竿吸完，然后取水一碗复于坛中，里面咂酒不歉不溢，拿捏有度。
　　然后，她接过婢女递过来的一方干净白芷布巾将竹竿拭干净，如此，自东而西，自上而下，在坐的官姐依次吸饮，一人一碗，每过一人，有丫鬟过来注水一碗，前边人吸过，接着冲上滚开水兑咂酒，插入通节的细竹竿。
　　趁着她饮酒的空档，云锦偷眼打量着上座的白芷夫人。也不是一眼惊艳的绝世容颜，但是那一个笑容一个手势，十分克制，无不显示出土家贵族的特有气质。
　　心中忽然莫名酸酸，这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女人吗？龙映初！——可是，我却从未端庄过。
　　“慕瑶，轮到你了。”坐在一旁的玨瑶用脚点了她的一下。
　　这才回过神，忙接过竹管，深吸一口 ，传给邻座的一个女子。
　　如此，酒过一巡后，白芷夫人便客气的邀大家品菜。
　　众人纷纷道谢。
　　最喜欢吃压桌肉了，压桌肉片大而厚，两端以盖住碗口为度，称为“过桥” 。
　　云锦举起竹箸，直奔向自己最爱吃的那一碗“压桌肉”，却发现大颗大颗的红辣椒，便骤然停住了竹箸。每次饮咂酒，母亲都要吩咐厨娘，做这一道菜时，必须少放辣椒。土家人善食辣椒，可是，自己却不能过度食用，否则，皮肤马上便会起红斑点。
　　“怎么，这压桌肉味道不好？”白芷夫人发现了她的失态，眉头一拧。
　　一时惊醒过来的云锦竟不知道如何接口，说自己爱吃吧，为何却举着竹箸不下筷？若说自己不喜吃辣椒，怕又要惹得白芷夫人嫌弃，方才梅冬娜公主因为水土不服，便引起那么大的麻烦。
　　踌躇之间，一旁的珏瑶轻声答道，“白芷夫人息怒，慕瑶姐姐生在龙潭，哪里吃过这等美味，近几日舌下生疮，不敢放肆多食辣椒，因此一时，觉得有些惋惜呢，是不是啊慕瑶姐姐……”
　　话音未落，座间隐隐有唏嘘之声发出，想必是在嘲笑她没有见过世面吧。
　　云锦脸色潮红。
　　“说起这话本夫人倒记起，你们的父亲田大人曾经来过恩施土司府做过客，品了咂酒后，还留下一首诗叫什么来着……”白芷夫人倒是信了。
　　“回夫人，那首诗云，‘万颗明珠共一瓯，王候到此也低头，五龙捧起擎天柱，吸尽长江水倒流。’”珏瑶禁不住喜色，念起爹爹的诗来。
　　众女朝珏瑶来一种复杂的目光。
　　云锦无心听珏瑶念诗，倒是这喝咂酒的记忆，于她，一个落魄土司官姐，似八月桂花，氤氲着挥不去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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