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犯

　　内院是中轴对称的三路，这五进门里是安排宾客休息的地方，男左女右的布局。中间有路为分界线，路左是男宾客男仆夫的住所，右边是女宾客侍婢们的住处。两旁无数个院落，有大有小，围墙隔开，里面分别耸立着规模不一的竹楼。
　　容不得多耽搁，也没空多说什么，云锦便匆匆跟着那名管事，进了右侧的一条青石铺成的林荫路。最后被引领进了中路右侧最里面的一个院子，这里云锦并没有来过，之前都是些不重要的人在这儿住着，她高高在上的玲珑官姐，根本不知道自家究竟有几间房屋。
　　不觉来到一个院子面前，抬头一看，门楣上写着三个大字——淑芳斋。身边几个女子开始窃窃私语。领头的管事回头瞪了一眼。
　　这次一起进来土司王府的，有二三十多名官姐，她们都出身鄂西南这片辽阔大地上的各个大小屯堡，也有其他民族的土王之女。
　　这二三十多名妹子中，选出一个最出众的送给汉宫，留下来成为土司夫人的，不过三四个，其余的，要么是陪嫁往汉宫，要么留在府中作使唤婢女。去汉宫的，一辈子不会再回来，留在这府中当牛做马的，等到过了青春年华，混的好的，主子许配个相当的下人奴仆做丈夫，倒也能了却一生，混不好的，就被遣散回乡，当然，覃氏土司府里放出的侍女很吃香，出去了也很好嫁人。
　　院子当中，有个长方形天井，置一口石砌的池子，池中一只引吭高歌的仙鹤立中间，表达了土司自以为是的非凡情思，并寄希望司政长久强盛、家族长久兴旺。
　　沿着雕有白虎的十七级石阶，上到了正殿。
　　云锦偷偷观察殿中的官姐们，她们虽来自不同的庄园部落，每个人都特色鲜明，但是无论肤色深浅，她们的贵气是骨子里的。眼下的自己，竟有些自卑，一个失魂落魄的女子，再也找不到往日，土司王府里那个玲珑官姐的份矜持和骄傲了！
　　曾几何时，一批批美人被送到这里，等候着自己的化阿巴土司王的挑选，如今的自己……造化弄人！
　　云锦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时，另一位年龄较大的管事走了进来。
　　云锦认得他，统管土司府西街的赞卜世杰，是个宫人。
　　土司府统共三街十八巷三十六院，各个街道，各条巷子，各个院子，都有位份不等的头目管辖。
　　倒是不怕被他认出来，先前自己是这里的主子，大小下人见了自己没有敢抬头平视的，她有信心，他认不出她，整个恩施城里的人都知道，覃宗睿老土司的玲珑官姐溺水身亡了。
　　这时，赞卜世杰开口了：“各位官姐，小的是这西街的总管赞卜世杰。这次受了土司王爷的委任，总管大伙儿的衣食住行。从今日起，两个月之内，各位将在这接受专门的汉仪训练。”
　　赞卜世杰环视了一眼，继而又尖声说道：“在下也不多说了。只是有一点，在下必须交代清楚 。"
　　这些女子个个屏气噤声，听得仔细。
　　云锦胡思乱想根本没听进去什么，倒是田玦瑶，两眼中的光芒是那样的闪亮。
　　接下来是几名女管家捏着名单将正殿中的官姐分院。
　　漱芳斋最早只有芳园一个院子，随着恩施土司的兴盛又增建了菊园，比起菊园，芳园大一些，比起芳园，菊园新一些，小一些，除此之外格局构造，并无分别。
　　云锦被分在了芳园，玦瑶和彭素纨则被分菊园。
　　正念着，却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我 ，要 分在芳园！"
　　原本窃窃私语的大殿突然安静了下来，打击将目光齐聚在发音点上。
　　循声找去，见一个披肩长发的少女走了出来，头发用马尾制作的银珠发网网住，她的衣服也很特别，黑衣红裙，上衣十分短小，盖胸露腹，无领，对襟，短袖，裙长过膝，是用一幅布围起来做成的红色为底，间有黑白芷绿黄条纹，腰间系一条红布宽腰带和数十根细藤圈，两侧耳垂戴着银质大耳环 ，健美却绝不臃肿的手脖子上戴着一个明晃晃的宽手镯 ，颈子上带三个银质项圈和若干彩色珠子，佩上三串鸟骨或贝壳制成的项链，五光十色，十分耀眼。
　　虽然她古铜色皮肤跟别人不一般，但那张尖俏的瓜子脸，却是别具一格，魅力四射。
　　从未见过这般打扮的妹子。云锦一眼不眨望着她。
　　这时，身边有名女子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云锦转头看去，是个明眸善睐的汉族女子，她肤色白嫩，一双秋波流闪，好看的樱口含着微笑。
　　“那是云南西蒙佤王的女儿，土司老夫人的外甥女，新土司王爷的姨表妹）。”那女子轻轻地告诉她，"这次她参选，可是一准选中的。”
　　佤族？是西南边界那个和土家同样神秘古老的民族吗？
　　远山雾、近山雾，佤族云中住。
　　云锦看过书，知道在当朝西南天际，彩云之南，山水之间，有一片被神灵看中了的土地，那块沃土上，茫茫云海之下，蜿蜒着一处处神迹山水，孕育着一个古铜肤色的民族——佤族。
　　那是一个唱歌比说话多，喝酒比喝水多，跳舞比走路多的民族。
　　一方水土孕育一方人，难怪西蒙阿瓦公主如此狂放不羁。
　　出身桑植土司府的尚夫人有八个姐妹，分别被老土司嫁往忠峒、东乡、五峰等各属司和云南佤王，被称作 “八女适邻”。听说那几个女儿都很贤惠，独有这个诡计多端的尚夫人，嫁到了恩施。
　　正想得入神，那边只见赞卜世杰满脸堆笑：“梅冬娜公主，这是老夫人的意思，在下只是奉命而为……”
　　听见提到老夫人，那位梅冬娜公主将头仰得高高 ，神气万般地站到在众人之间。
　　云锦摇头。
　　这进了府来的女子，谁都想做土司夫人。可是土司夫人的位置有限，岂是人人都可以坐的？争来夺去，到最后还是成了别人的棋子罢了。就是最后坐上位的人，心中又会有几分喜悦？
　　自己的母亲倒是做了土司正夫人，可是最后的结局……
　　正殿听完训示之后，慕瑶便和其他官姐一同被领到各自分配的房间去。
　　因为有女管事领着，云锦与玦瑶互相使了个保重的眼色，便匆匆跟着人群拥了出去。
　　出了大殿，东西各有一架木质楼梯，大家都没有言语，只有哒哒哒鞋子踏上楼梯的声音。
　　刚刚和她说话的那名汉族女子走在前头，回头朝她友好地一笑，慕瑶回了她一个微笑，细思索，想起来她好像是恩施有名的黎姓富商的女儿，唤作雅娴，其他十来个人，却一时没有印象。
　　上了楼，便看见院子里整齐地站了两排婢女仆夫，一打眼，约莫十来个的样子。
　　瞧见一干官姐进门，两名低等管事装束的妇人迎上来，先向她们行了礼，又向领她们过来的女管事行了礼，报上名字：巴叶妮，雍尼。
　　云锦留心看了看，只见那名叫巴叶妮的，容貌姣好，一双丹凤眼不住地在打量这些官姐，看起来是个机灵的人物，而那雍尼嬷嬷 ，微胖身材，脸上堆满温和的笑容。
　　几名官姐一一见过女管事之后，便由事先就分配好的婢女，领着进房间休息去了。
　　每人的房间都是面阔两间，里一间做寝室，外一间则作休息待客之用。内外用绣着花卉的西兰卡普或屏风隔开。
　　慕瑶的屋里分了两名使唤婢女，一个唤作昭昭，一个唤作画扇 。实在是累极了，便和昭昭、画扇交代了两句，上床躺下了。
　　第二日一大早，便被贴身侍婢叫了起来，说是要训话。
　　只好梳洗一番，随着大家来到院子里。
　　巴叶妮嬷嬷说道 ：“官姐们来自各个山寨部落，彼此互不熟悉，往后你们就是姐妹了，大家先做下自我介绍吧！”
　　说罢，朝右首一名头上戴着银莲蓬花，耳朵挂着银色龙耳环的土家女子点了点头，那女孩子仿佛迫不及待，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 ：“我来自西南王手下最大的土司署——容美土司！容美土司你们知道么？我的化阿巴乃容美土司属下舍巴冉润热，我叫做冉紫萱。”
　　容美土司？容美贵妃的家乡，谁没听过，伸长了脖子，以为她是土司官姐，谁知却是个小角色的官姐，大家失望地唏嘘了一声。
　　“ 随便发声，乃为失礼，不苟言笑，乃为礼仪。”巴叶妮嬷嬷训斥道。并将弄出声音最大的彭素纨打了两个竹板子，她虽然表情严肃，却是轻拿轻放，看彭素纨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就知道不是很疼。
　　又有一名女子道：“我的化阿巴 ，保靖土司属下的凤旗旗长，小女子名叫龚曦媛。”她身穿绣着山茶花的八副罗裙。
　　“ 龙潭安抚司田水文的官姐，田慕瑶。”轮到云锦了。
　　“我叫黎雅娴。”
　　“我是龙潭宣抚司彭文生的官姐，彭素纨。”
　　“我叫兰可馨……”
　　……
　　这几名女子中，除了梅冬娜公主，就彭素纨地位最高，轮到她介绍自己时，叫紫萱的舍巴家女孩抛过来一个羡慕的眼神。
　　粗粗介绍完毕，一旁的雍尼嬷嬷补充道：“我们土爵爷一贯向往汉文化，因此下令，严格按照汉宫廷礼仪训练各位官姐，你们中将来有被选中当上土司夫人的，也有被送去汉宫作妃子的，所以你们必须要学习基本的汉室礼仪。 ”
　　和赞卜世杰说得一模一样，一样的话连续申明，看来，是要动真格了，自己要是和先前在土司府那样偷懒，怕是不成了。
　　那个汉族女孩黎雅娴使劲点点头，眼里流露出民族自豪感。
　　学习汉礼仪的事情，云锦的父亲老土司也提倡过，不过是没能持之以恒，虽然也曾派精通汉族礼仪的女管事专门教过几个官姐，那时的云锦被宠坏了，教习的管事也是放任自流，所以她只学了个囫囵吞枣，现在要认真叫她做些动作，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转念一想，反正自己不去汉宫，也不想留在土司府。
　　虽然没学会什么汉宫礼仪，她倒是跟着汉族师傅学了不少汉字儿，因此，她是所有姐妹中最有才的一个，能够流利地阅读汉族书籍。
　　顿了一顿，雍尼嬷嬷继续说道，“我们先从练习走道开始，看着我的姿势，抬头，挺胸，收腹，提臀，小碎步……”边说边做起了示范，见她一左一右，腰肢扭动，样子真是滑稽，惹得几个官姐笑得前俯后仰。
　　土家山寨，三分坪，七分山，大山险峻，坡陡路窄，勤劳智慧的土家人用灵巧的双手设计了能随身而行背篓，通常吃的盐巴，摘得茶叶，都要放在背篓里。土丁 人称自己为“背篓上的民族”。
　　土丁孩子，都是在母亲背篓里长大的，勤劳的妇女背着沉重的背篓，爬起山来，脖子前倾，屁股撅起，哪见过这般走路的，即便她们是官小姐，平素不需要背东西，有着成群的奴仆供他们驱使，个个在奴仆面前颐指气使，头抬的高高的，也是从来不走碎步的。
　　有人偷偷说道：“土丁的三岁小孩子，走路也不会这么细碎吧。”
　　雍尼嬷嬷冷冷一笑，“今天就练习这么一项，谁练熟了，谁回去吃中饭……”
　　周围一阵唏嘘声。
　　“不难，我们一起来吧！”黎雅娴自告奋勇，第一个开始，但见她目视前方，下巴微翘，轻移绣花鞋，摇摇摆摆，袅袅娜娜走了起来。
　　“注意，目不斜视，身子不要太夸张，摇摆自然，像这样……”雍尼嬷嬷做了一下示范。
　　云锦带头鼓掌，她眼里，黎雅娴要比雍尼嬷嬷走得好看多了，雍尼嬷嬷腰粗，一走一晃，肥嘟嘟的肉就鼓了起来。
　　接着彭素纨开始走，想必大土司家的官姐懂得也多，她走起来有模有样，也过关了，周围响起一阵赞叹，嫉妒，不屑的轻呼。
　　她二人便被巴叶妮嬷嬷带到一边单独训练去了。
　　这一下，其余四名官姐也不甘落后地学着走起来。冉紫萱很是下工夫，试了几趟总算过关了。
　　一旁的昭昭看她没有反应，连忙推了她一把，“官姐，到您了，您还愣着做什么？小心挨训！”
　　这才醒悟过来，深吸一口气，学着走了起来，“手臂不要翘，头部要仰得太高……重走两遍！”雍尼嬷嬷过来训斥。
　　这时，黎雅娴，彭素纨和冉紫萱已走完十几个来回，站到一边看着。见到她摇摇摆摆的样子，冉紫萱“扑哧”笑出声来：“那不是龙潭安抚司家的官姐吗？走路也不会，真是要笑死人了！”话毕毫不遮掩地笑起来。
　　旁的几名官姐听见了，也跟着笑，只有黎雅娴皱着眉头没有笑，巴巴地望着站在中间手忙脚乱的云锦。
　　“笑什么？”跟她一起站着的彭素纨愤然大声道，“走碎步有什么了不起？谁听说土司王爷因为那个妹子走得好看宠着谁的！不过是走走道，什么稀奇的，多练练不就是了！”
　　嘲笑云锦的几名官姐有些意外 ，面面相觑。
　　巴叶妮嬷嬷过来劝道：“ 请走的合格的几位官姐们先去大殿内休息，田官姐留下来继续练习。"话毕使了个眼色给雍尼嬷嬷，雍尼嬷嬷忙招呼着她们进了大厅。
　　云锦松了口气，苦着脸继续摇摇晃晃地走着。
　　半晌，日头已升到正当头。
　　总算是勉强过了关，云锦拖着疲惫的身体进了大殿，众人早已围坐着享用清凉的大盆泡凉茶，泡凉茶是土家人夏日必不可少的解暑饮料。
　　见她进来，冉紫萱又是一脸揶揄：“哟，田官姐怎么才来啊，这麻糖 ，米籽，苞谷团儿 ，苞谷泡茶佐食都被我们吃光了。”
　　土丁人善饮茶，饮茶必吃佐食，眼下慕瑶渴得慌，也顾不得佐食了，奔过去端起一碗清凉凉的泡凉茶喝了下去。
　　这个冉紫萱 ，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这土司王府是她的家，殊不知这里漩涡激流，像那清江河般，深不可测。
　　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
　　倒是那彭素纨打抱不平，狠狠瞪了冉紫萱一眼 ，招呼云锦在自己身边坐下。
　　云锦感激地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没事，心中却是十分温暖。
　　这样一个心直口快的性格 ，一点也不适合在这水深火热的土司府内院中生存，希望白芷虎神保佑 ，她能吉人天相，处处遇到好人。
　　这下子刚坐定，却听见院子里有个尖锐的声音叫道：“白芷芷夫人宣各位官姐儿晋见！”
　　众人心中俱是一惊。
　　都知道，这白芷夫人，是目前土司身边唯一的一个夫人，不怎么爱说话，但比较顺从老夫人，故被老夫人派来管理这些入府的官姐。
　　白芷夫人居住的是位于九进门之内的惹巴楼，而且住的是她娘住过的翠微阁。
　　她们这些官姐住所在五进门内，因此还要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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