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犯

　　“ 半崖一树花，
　　山都映红哒，
　　蜜蜂不来采，
　　空开一树花。
　　隔山望见那山红，
　　我想扯到栽一蓬，
　　早晨出门三瓢水，
　　黑哒回来把兜蒙，
　　这样殷勤花不红……
　　没完没了，又再唱!拾起做了一半的针线活，恨恨地戳了几针。
　　……郎在对岸耨高梁，
　　姐儿在楼里缝衣裳。
　　耨两下高梁望一下姐，
　　缝两下衣裳望一下郎……
　　好放肆的柳承璧！ 云锦挑眉娇喝。
　　他声音好听，却没有入得云锦的耳朵，不为别的，就为他是尚可漂的外甥。
　　……
　　“得儿驾！大官姐，您坐好了，咱们要加快速度了！”前头传来马车夫响亮的甩鞭声，云锦应了一声，从漂游的思绪中挣开。
　　到了好走的地段，车夫快马加鞭，终于，在第二日正午，赶到了恩施城。
　　初秋的阳光有些热，坐在马车中慕瑶也微微出了汗。她烦躁地扇动手中的团扇。
　　外面车水马龙。
　　恩施，多少人向往的繁华之地。自己在这里住着的时候，也曾偷跑出来游荡过，可那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它有多好，可是，如今……
　　往事历历在目，却已物是人非。
　　想这些，只是徒留悲伤。
　　云锦摇摇头，想要把回忆从脑子中甩去。却听见前头传来喧哗声。
　　最前头的马车是彭素纨的，之后是玦瑶，最后才是慕瑶的。
　　“怎么了？”慕瑶掀起帘子，问鸣凤。
　　鸣凤伸着脖子探了探：“ 好像是彭官姐的马车撞了人，奴婢去看看。”话毕一溜烟跑了。
　　云锦担心。
　　这恩施城中遍地是土司亲信，万一惹了什么不能惹的人就不好了。
　　一会儿鸣凤便跑了回来：“官姐，不好了！果真是彭官姐的马车惹了大麻烦来！”气没喘一口，便接着道：“你猜她撞的是谁？原先土司的左亲将唐三斧！那位亲将发了好大的脾气！”
　　唐三斧？相传他力气勇猛，一把两百斤的铁斧头是他的兵器，听说疆场上，没有人能敌得过这位亲将的三板斧的，现如今，居然遇到这个瘟神。
　　云锦吓得缩进马车。要是被他发现，定会在田玦瑶面前穿帮，那样就惨了！
　　唐三斧是化阿巴在位时的王府侍卫，亦是尚夫人的远房亲戚，她曾跟化阿巴到营中去了几次，这唐三斧是认得她的。若真得闹将起来，怕是不得不打照面，这样一来，肯定得传到尚夫人的耳朵里去。
　　前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云锦隐约可以听到唐三斧那粗犷的声音：“什么宣抚司的官姐，我唐三斧可是西南土司王的贵戚，挡我的路，爷答应，爷的马鞭不答应！”说着就听见一声响亮的抽马鞭声，前头的人吓得缩起脖子。
　　云锦心中着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焦急处，却听见前头有了玦瑶的声音。
　　“唐亲将且不要发火，听小女子一言。”声音镇定自若。
　　“你又是什么人，这几天恩施城里是开花了，这么多妹子赶来！”唐三斧的话引来随从的男丁门一阵哄堂大笑 。
　　这些舞枪弄棒的武夫们，见着妹子就起哄。
　　“我的化阿巴乃龙潭土司田水文。”玦瑶有隐隐的骄傲。
　　云锦知道她骄傲的是什么。
　　虽然田水文是一个五品安抚司，位在龙潭宣抚司彭文生之下，但是田水文升任安抚司之前曾带领士兵抗击边匪十年，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和边疆战士厮混的很熟，而宣抚司彭文生虽然也是武官高一级，却没机会真正前线厮杀过。
　　果然，唐三斧的声音缓和了些：“哦，是田总爷的官姐。”
　　玦瑶趁机道：“我想唐亲将该知道，当今新土司王爷登基，选良家妇女进土司府之事。”
　　唐三斧道：“当然知道。大选秀女，充实土司府邸。那又怎么样？”
　　“亲将知道此事，定会晓得这位彭素纨官姐是和我们田家姊妹一起应聘进府的吧。”
　　“这个……”唐三斧的声音中有了几丝迟疑。
　　唐三斧虽然是粗人一个，却也知道土司女眷得罪不得，万一将来哪个得了土司王爷的宠，在枕边吹吹风，大难临头还不是一念之间？退一步讲，就算这些妹子得不了宠，不过成了府中使唤的侍婢，阻挠他们的车马之事传到土司府里，也不太好。
　　“府中总管有命，今日要赶到土司府，我们走得急了些，才惊扰了唐亲将的马队，还请亲将大人海涵，行个方便。”这时候赵把总驱马前来，自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偷偷塞给唐三斧 。
　　“既如此，放行！得儿驾！”唐三斧找了一个台阶。
　　话毕，便响起一阵“得得” 的马蹄声，渐去渐远。
　　慕瑶松了口气，心中不由佩服玦瑶。
　　不多时，便到了土司府。
　　掀开马车布帘，偷看一眼，那巍峨高耸的九进堂的门前，两尊白芷虎、四尊神像依然肃穆地立在那里。
　　坐东朝 西的覃氏土司王府，依山按中轴对称三路构筑布局，逐级升高，纵深递进，呈长方形。银石铺砌墙基，青砖砌成的高高围墙。
　　在这里中住了十几年，云锦从未踏出过这象征着无比权威和尊贵的木制门楼 半步，如今这是头一遭站在外头，满怀疼痛地端详着自己曾经的家园。
　　虽然土丁的父母对孩子极少约束，可是，作为土司官姐，她们仍是不自由的，因为她们的一言一行影响到土司王的名誉。
　　步入虎门，右侧的卫兵房内站着一排身穿盔甲，目无表情的卫兵，土司府的卫兵主要 职责：保卫王府及土司等人的安全，以及对前来拜见土司和办事的人验帖登记。
　　一一验了帖子，却没叫她们下马车，或许因为她们未出阁的女娃子吧。
　　马车依旧前行，九进门的土司府邸，马车到了黑字鎏金题着“逸园”的五进门口，便停了下来。五进门往里，便是土司王府的内院了。
　　第五进相当于后院的牌坊，反面正门上书有“瑞蔼华堂”牌匾，闭上眼，云锦都能想出，土家语和汉字两种文字题着的这四个字，一笔一画的模样。
　　五进门有两个门洞，正门与侧门有尊卑之分，尊贵如她，身份尊贵的土司及家亲从正门进出，丫环与奴仆从侧门进出 。
　　还是守卫森严的土司王府，还是那个象征着鄂西南最高地位的庄园，依旧没变，变了的，只是她。
　　她不再享有特权，自那洞开的正门进入，而是缩着脖子跟在玦瑶身后进了侧门。
　　那半圆形宽阔别致、刻有精美白芷虎图案的青石台阶，那两排笔挺的水杉树……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土司府，深深刺痛了她的眼，她的心。
　　今非昔比。
　　她不再是那个被捧上了天的玲珑官姐，亦不再是父母含在口中怕化了的掌上明珠，她只是一个现任土司家招选的婢女 。
　　前尘往事费思量，不思量，自难忘。
　　这时前头来了一位管事：“几位可是龙潭宣抚司彭文生的官姐彭素纨，龙潭安抚司田水文的官姐田玦瑶、田慕瑶？”
　　田玦瑶和彭素纨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管事将她们三个打量一番 ，似乎很满意，点了一下头：“快进去吧 ！”
　　这时候，前面来了三个衣着华丽的侍婢，上前搀了三位官姐就要往右边拐，其他人等，全被挡住了。
　　在田氏土司府住了近半年和丫鬟凤鸣也有了几分感情，当下拉着她的手，忍不住泪光闪闪。
　　其余二人亦是如此，紧拥着贴身侍婢，呜咽了起来。
　　也罢，人生何处不相逢，人生何处不相离？当初隐姓埋名逃离这里时，万没想到会有一日，自己还能再回来。
　　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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