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犯

　　“……倒了房宅，堪怜生计蹙。冲了田园，难将双手扤。陆地水平铺，秋禾风乱舞。水旱相仍，农家何日足？墙壁通连，穷年何处补？往常时不似今番苦，万事由天做。又无糊口粮，那有遮身布，几桩儿不由人不叫苦！
　　远远飘来唱曲苑的歌女们学唱的新曲子。老土司喜欢听曲，每日里都可以听到唱曲苑里练习的歌声。
　　“这是什么曲子？竟是头一回听！听惯了《汉宫秋雁》和《窦娥冤》，这支竟是耳目一新！”
　　“这是姨妈叫人新学的《玉江引》，在中原很出名的，冯惟敏写的，怎么样，好听否？”
　　那人不知何时，鬼影般凑上来。
　　要不提他那讨人厌的姨妈，云锦兴许还理他几句，眼下早已狠狠地蹙着眉头，捂着耳朵 ：“难听难听，难听死了！”
　　想都不要想，跟在那人后面的必是那个幻云丫头，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道：“七姐姐不喜欢我的化阿涅，你还要在她面前说……”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小丫头！”那人小声抱怨。
　　幻云官姐便嘟起嘴：“你也没问啊！哼，好人没好报！”
　　“好吧，在下唱一曲给云锦官姐听”那人一清喉咙，换了调：“
　　长大成人要别离，
　　别离一去几时归！
　　别离总有归来日，
　　能得归来住几时？
　　四川下来十八滩，
　　滩滩望见峨眉山，
　　峨眉山上般般有，
　　只少芍药和牡丹。
　　妹妹去，
　　哥也伤心嫂伤心，
　　门前一道清江水，
　　妹来看娘莫怕深……”
　　这次唱的是土家女出嫁的《伤别离》曲子，没想到拍马拍到马蹄子上，正触动胃云锦此刻的心事：嫁什么嫁！就是不嫁给你，不由得一皱眉头，“ 难听死了！难听死了！——我困了，木叶，叫外人走开！”
　　那人蓦地止住歌声，瞅见一个身材模样跟这个云锦几分相似的青衣侍婢走过来，朝他颔首施礼，不好意思地说，“龙官儿，幻云官姐，我家官姐要午睡了……”
　　幻云连忙拉着他的袖子小声说道：“走啊，人家睡觉了，你还赖在这里，走，去我院子里头玩去……”
　　那人被连拉带扯，走了。
　　眼皮沉沉。
　　小宫女巴烈莎进来，手里一床绣着一百多种花朵图案的西兰卡普（见注解③）土花铺盖，木叶接过来，动作轻柔地盖在云锦身上。又做了个手势，命巴烈莎撤下矮桌上的油茶汤，重新捧了一碟装满官姐爱吃的点心果子上来 。
　　不知睡了多久，云锦微微睁开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百无聊赖，水面上浮着几点碎屑的桃花瓣儿 ，一摇一晃，漂到近前。
　　化阿巴和化阿捏跟向夫人交涉的如何？是不是自己真要嫁给那个人了？土家妹子向来是自己抛绣球选如意郎君，可是，那不安好心向夫人，硬要自己跟她的外甥订婚，她自己也生了两个官姐，怎么不将自己的官姐嫁给他！
　　想想就生气，那个向夫人！——软弱的化阿捏老是被她算计。
　　使劲踢了一下躺椅扶手，把身旁津津有味听唱曲的木叶唬了一跳。
　　木叶慌忙起身，“怎么了，玲珑官姐！快来人！”
　　一件月白衣衫，身材微丰腴的婢女青果轻手轻脚走过来。
　　“官姐睡醒了？”青果温言软语。
　　云锦眼皮不眨，自顾自走下阁楼的竹梯子 。竹梯一直延续到湖面，和湖面竹桥结在一起，这个竹桥，离水面也不过二尺来余，便将身前系着的织花长围腰抄起来，绾在身后，坐在了竹桥上，一双小巧的粉红绸子绣花鞋脱下来放在身边，挂着银铃铛的纤纤玉足涉到水中，扑腾起一朵朵水花。
　　箍箍帽的银帽襟下端，九只雏凤口含银摆坠 ，一行一动间，摇摇晃晃，闪闪发光。
　　记起了那日初相见。
　　一个月前。也是在这里。自己赤着脚走在漫了水的竹桥上……
　　两个侍女兜着满满一围裙的紫色杜鹃花瓣，急急地走了过来。
　　“玲珑官姐，晏紫苑里闯进来个外族男子……”
　　晏紫苑，是芹香阁后头那片紫色云锦杜鹃林，那里的杜鹃花，全部是清一色的紫杜娟。
　　土司府里的女儿苑是专门供土司王的官姐们居住的，尤其芹香阁，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闯进了自己的领地？
　　“我们去看看！”说罢，将一双剪水天足自水中拿了出来，也不穿鞋，伸手提起鞋尖五色丝线绣着一对穿花蛱蝶的花鞋，往晏紫苑大步走去。化阿捏老是教导她，土司家的官姐不可以走得风风火火，可是，她哪里听进去？土家儿女是清江河里的一条条自由自在的红尾鱼，从不受任何拘束。
　　因为走得急，脚踝的银铃铛便一路清脆作响。
　　“官姐，官姐，您穿上鞋，别硌着脚……”青果见她气呼呼往对岸走，忙跑了过来，因为跑得急，险些失足落入湖水中。
　　顺着湖岸边的青石板路走了几步远，果然，十几丈外的晏紫苑里，有个陌生男子在东瞅西看，似乎万分陶醉。
　　云锦打量了一下，见他上身花格布对襟短上衣，下穿一条青色长裤，腰间系一条花格布的大腰带，头顶挽椎髻 ，耳朵戴亮闪闪的银耳环 ，头上缠成斜十字形的包头帕，大如斗笠，上面插着一支鲜亮的雄雉羽毛 。
　　看装束，地地道道苗人打扮。
　　“你是谁？干嘛跑到本官姐的院子里？不怕杀头吗？”云锦拎着绣花鞋朝那人喊话。
　　虽然隔得远，那人一回身，云锦还是看清楚了他的面貌，鼻子眼睛，各司其位，还算周正 ，尤其目光炯炯有神 ，他抿嘴一笑，却不答话。
　　闯入了自己的领地，还这么淡定，“你是什么人？”
　　云锦恼火，将手中的一只绣花鞋砸过去，奔着他的脑袋。
　　这芹香阁没有她的同意，即使是父亲最宠爱的向夫人也不可擅入！
　　那人身影矫健，一闪身，一伸手，就接过了砸过来的绣花鞋，却不恼，拿在手里，爱不释手的样子，细看这只小巧的绣花鞋，粉红的绸缎上五色丝线绣着一朵淡紫色的杜鹃花，鞋口滚边挑"狗牙齿"，花朵上方一对蝴蝶栩栩如生。
　　“我敢肯定，这绣花鞋绝对不是你的活儿。”那小子冲着她说道。
　　“凭什么？”她嘟起嘴。
　　“一看你这幅凶神恶煞的样子，肯定做不出这么细腻的针线活！”
　　“你敢嘲笑我？”生气将另一只鞋子丢了过去。
　　青果跑上来，轻声劝道：“玲珑官姐，那位便是向夫人的罗必（外甥），龙家坝土千总龙运来家的官儿龙映初。”
　　各级土司家的未出阁女孩被叫做“官姐”，未成家男子则叫做“官儿”。
　　听说龙家坝居住的全是苗人。
　　“哼，苗人善蛊，就知道不是个好人，看样子也不是个好人，你细数一下，他的上衣穿的是不是七层？”云锦嘴巴一撇，将头别向一边。
　　“一层，两层，三层……官姐儿，果真七层，您是怎么知道的……”青果惊奇。
　　虽足不出户，但是她爱看书，知附近一带苗人贵族的布衣最有特色，衣扣一般为七颗。最外层的衣服只扣最下边的一对纽扣，第二层衣服扣下面两对纽扣，第三层衣服扣下面三对纽扣……以此类推，一直到扣完最里层的七对纽扣为止。这样，层层新衣全能由外看出 。
　　眼前那位，想必就是个故意使人欣羡自己的富有和豪爽，穿衣穿到七件的主儿。
　　云锦撇撇嘴，找了块干净的岩石，穿上绣花鞋：“回去！”，便神气活现在那人呆呆望着的目光中，再度踏上竹桥，回到芹香阁。
　　青果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个人，可不是旁人，他便是官姐您，未来的夫婿。听说爵爷想让他入赘土司府呢。 ”
　　一个小小正六品土千总的儿子想娶自己做洛嘎妮（妻子），真是自不量力！
　　想到此，云锦大怒，“我要找化阿巴，告诉他，我的婚事要在‘女儿会’上自己选定。”
　　绵延巍峨的武陵山，川流不息的清江河，赋予了土丁女孩热烈奔放的婚姻观，在恩施石窑、大山顶等地，有“女儿会”的习俗，即每年农历七月十二日，未婚青年男女理头善装，穿着一新，相邀上街，赶场一日。结缘男女，趁此良机，相互瞥见，中意者嫣然一笑，以为情愿，约定交谈，倾吐爱慕，至晚而归。

　　“可是，您是土司官姐，不能和寻常百姓一般草率……”怕她去了又要留下把柄给那个向夫人，吃苦的可是这个无法无天的官姐，青果忙拉住她的袖子，劝道。
　　云锦无兄长，家中无男丁。本来有个小四岁的弟弟，可是在那个向夫人进入土司府的第二年，突然溺水而亡。
　　“休想！他的姨妈一人霍乱土司府还不够？”云锦斩钉截铁，岂止她不愿意，她的母亲捏凤夫人正为这事跟化阿巴商议呢。
　　话音未落，侍女木叶进来通报，龙家坝官儿龙映初求见。
　　求见个头，早已偷偷跑到园子里偷看完了！云锦鼻子一抽。
　　“本官姐金枝玉叶，是明朝天子亲封的玲珑官姐，岂是这些下贱人说见就能见的，让他立刻滚出芹香阁。”云锦气得花枝乱颤。
　　“可是，官姐，”木叶小声地，“他是奉了土司王爷的口谕来的。”
　　化阿巴 ？软耳根子，哼！
　　云锦冷笑，还不是那位向夫人在他耳边吹的风！

　　注解③西兰卡普 ： “西兰卡普”是一种土家织锦。在土家语里，“西兰”是铺盖的意思，“卡普”是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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