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犯

　　鄂西的秋色是一年四季最美的一季。
　　田野里的烟草，已到了收割的末期，硕大的叶面泛起了成熟的黄色斑点，夕阳为它们涂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泽。
　　下山的路颇为陡峭，砂石路面拐过几道弯以后，更远的深山延伸而去。夕阳悬挂在山那边，迎面吹来的山风甚凉，满眼秋色看在眼里，满目萧索。
　　摘一片水杉树叶放在脸颊上，一股辛辣味沁入鼻翼，小时候最喜欢拿水杉叶子扎人，吓得身旁丫鬟们四处躲闪，看到他们抱头鼠窜的狼狈样子，是她最大的乐趣。
　　田慕瑶呆呆眺望着远山之外的远山，神情寂寥。
　　十八弯的山路走了一天又一天，八十一弯的水路，一程又一程。
　　路窄的地方，容不了马车便骑马，她会骑马，但只是会骑。
　　“官姐，再有两日就能到唐崖了。”说话的事赵把总，田家的大管家。
　　她回过身，看着马车上那名端坐的女子，肤色莹白芷，眉目如远山含黛，秋波流转如杏子生辉。
　　——她是她的妹妹，田珏瑶 。
　　是缘分吗？或许就是缘分吧！怔怔地看着和她毫无血缘却十分相似的妹妹，低头专心纳鞋垫的云锦，忽然长叹一口气。
　　早知道田慕瑶这个身份，会把自己再度送进恩施土司府，自己是宁可流离一辈子的。
　　“大官姐。”丫鬟鸣凤轻声唤道，“二官姐请您进去。山里寒气浓重，小心着了风寒。”
　　她点头，恭顺地进来。
　　此时的田珏瑶已放下手中的绣花鞋垫，仿佛累极了的样子，斜靠在床榻上，侍婢莺歌正给她揉着太阳穴。
　　听见她进门，田珏瑶微微睁了眼，那一双盈盈秋水露出一抹不快。
　　龙潭到恩施中间全部是山路，走起来相当困难，有的路比较窄，马车只好卸下，骑了马过来，还好，土丁的女儿个个身强体壮，这点颠簸之苦，她还受得了。
　　——或许从前的她，受不了这一切的，但是，对于现在的她，还有什么比那场噩梦更让她绝望痛楚？
　　她点头：“听见了。”
　　田珏瑶微微叹口气：“你是我姐姐，这些话原不该我来说，可是，如今爹娘不在身边，你又是在外头自由惯了的人……见你这副凡事漠然的样子，有些话又不能不说。”
　　她躬身低头，谦卑地聆听。
　　“这次来恩施，化阿巴、化阿捏对我们是抱了无限希冀的，或是做土司夫人或是做汉宫妃子，总要选上一样。”望了一眼她，又道，“我知道你不屑做这些，也没人勉强你。但是，你这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叹口气，“……连累了我还好，倘连化阿巴化阿捏一并连累了，那你又有什么脸去面见田家的祖宗？”
　　话毕，责备地看了她一样。
　　云锦这个刚刚十六岁的女孩，比自己真的是懂事多了。
　　她忙小声说道，“知道了，慕瑶不会让珏瑶妹妹，还有化阿巴化阿捏担心的。”
　　“你们家官姐在哪儿……”说话的是和她们路上碰到的龙潭宣府司彭文生的官姐，彭素纨。
　　这彭素纨虽是宣抚司的官姐，田珏瑶的爹爹算起来还是他的属下，可是这女孩却丝毫没有大家官姐的刁蛮古怪习性，相反却是热情天真，跟她们俩亲近得很，成天跟在后头，“姐姐，妹妹”地叫个不停。
　　彭素纨一脚踏进来，手里捏了一束蓝盈盈的野花，兴奋地喊道：“两位姐姐，看我摘的花！我原以为秋日里只有野菊花会开，没想到在这荒郊野院里也开出了这些蓝色的花花。”说着把手中的花摊开来伸到她俩面前。
　　很好看的蓝花花，如同恩施城的上空，雨洗过后的湛蓝 ，干净的一尘不染，慕瑶笑着凑上去，低下头细细的嗅，却没有半点香味儿。
　　看她那样子，彭素纨 “噗嗤”地笑出声来：“ 珏瑶姐姐，你看她，老是喜欢用鼻子去嗅，多像果果！”
　　果果是素纨竹笼子里那只全身棕黄色 ，唇白芷色，背部有五条连续、黑褐色纵纹的乌脚狸。
　　一句话说得田珏瑶掩起了嘴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慕瑶霎时红了脸，抬起手就要打她，彭素纨一个轻巧的转身，云雀儿般飞出了院子。慕瑶不甘心地追了出去，却早没了影。
　　……
　　玩了一会，继续赶路。忽然，眼前不再是崎岖的山路，道路变得开阔了，那些林木掩映的群山，换成了一条条平坦的街道，“官姐，恩施城到了……”马车夫压抑不住的欣喜。
　　恩施城内，一如既往地繁华，谁当土司王，怎么当上的，跟寻常百姓，都无关。
　　“恩施龙氏宣慰司府”——四个御笔钦赐的鎏金大字熠熠发光。
　　不是龙氏，是我覃氏土司的王府！云锦心如百蚁啮咬。
　　这个窃贼！是对外宣称老土司暴病，把土司事物交由向氏管理，自然不敢将覃氏二字轻易抹掉的，总归，老土司还是有不少拥戴者的。其实，老土司已经将遗嘱写好，传位于女儿云锦！土家人是豪放的，不管男女，只要你有能耐，一样世袭土司爵位。可惜，龙映初你不知道，最终这个土司府的当家人，还是你，你连这点耐心都没有！
　　望着那座耸入大山深处的土司王府，她真想大喊一声：我回来了！我覃云锦回来了！ 窃贼，龙映初，我覃云锦，回来了！　
　　龙映初，那个擅唱情歌，热烈笑着的男子。
　　那个眉眼细长，时而深情时而不驯的人。
　　只怕他再次见到自己，不知该摆出怎样一种表情吧？
　　他的歌声，他的笑容，依然能如映山红般灿烂热烈么？
　　……
　　阳春三月，桃花灼灼，屹立枝头，花事繁华 。
　　恩施王府内，凉台水榭柳含烟。
　　覃氏土司王府的内院——女儿苑。
　　女儿苑是这偌大的土司府中最为精致的一个大院落。位于王府九进堂的第七进左侧 ，里面住着土司王爷的所有官姐们。
　　芹香阁是女儿苑最靠西的一栋三进式院落亭楼。
　　土家人讲究阴阳八卦，认为女子属于阴，水质的，因此这女儿苑一面靠山，三面环水，环绕着芹香阁成一个弯弯的月牙型。
　　芹香阁里雕梁画栋，奇花异草，水台凉榭，小山池沼，无一不精，好不优美！
　　水是土司府后山上清泉引到府中，山是天然生成的一座小巧的山，山脚下，一大片喜人的云锦杜鹃，那是云锦的最爱。只因她长得美丽活泼，就像后山热烈胜放的云锦杜鹃，于是，土司覃宗睿为这个最爱的女儿取名“云锦”。
　　芹香阁统共四层，是土司府内最高的楼阁，西南王宣慰使覃宗睿专门为自己最疼爱的官姐覃云锦修的 ，依山势而建，山上有一泓天然的水帘洞，顺势而下，淌过芹香阁后花园，形成一个弯月形的小湖，风吹过，若烟若雾的水珠随风飘进芹香阁的每一个角落，即使是炎热的盛夏，这里也如春天般湿润舒爽。
　　此刻他的宝贝女儿云锦，正坐在一张湘妃竹子做成的美人软榻上，学纳鞋底。
　　土丁的女孩是心灵手巧的，一生忙于做鞋。
　　十来岁能捏得住针就开始学着做 ，十七八岁成年了，要负责一家人有鞋穿。因此恩施本地的毕兹卡（见注解①），无论哪家妹子要出嫁，提前半年就得开始忙乎———为娘家及 未来婆家的亲人每人做一双绣花鞋，人丁兴旺家庭的姑娘要出嫁，还要提前几年开始做起。结婚后的土家妇女白芷天忙农活，晚上忙做鞋，从公婆，到丈夫，到儿女，到亲戚，年年岁岁辛勤做鞋直到女儿成年。
　　云锦不喜欢这缝缝补补的针线活，可是无奈，被化阿捏逼着只好学一点。她不是笨拙的女孩，只是懒，倒也绣得不错。化阿巴偏爱她，常常说，土司的官姐不需要自己动手，也有一辈子穿不尽的花团锦簇。那时的自己就会撒娇，是啊是啊，累死了……
　　累了就歇会吧。
　　——老土司拧一下爱女粉嫩的腮帮，依依不舍离开芹香阁。
　　果真是困。躺在凉亭的美人榻上，眼睛张不开。
　　湖面吹来的清风，携着水汽扑到身上，绣花小领斜襟的花袖衫（见注解②）被风撩起。
　　身后是侍女青果，轻轻为她捶着腿部，靠在绣着火热映山红的洁白芷引枕上，隐隐嗅到里面填着映山红花瓣一股子干涩味儿。
　　跟前的银杉木矮桌上，放着是一只箍着金边的小银碗，碗中盛着刚喝了半碗的油茶汤，露出了沉在碗底的阴米粉丝、豆腐干和腊肉粒 。

　　注解①：（毕兹卡即：当地人，土丁称自己为毕兹卡）。
　　注解②花袖衫：两袖由红、黄、橙、蓝、白芷、绿、黑七色彩布圈做成，鲜艳夺目，美观大方，俗称七彩袖，土族语称作秀苏，意为“ 花袖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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