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犯

　　2、万历二十四年。九月。
　　伏龙山下的一座破庙里，两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因避雨邂逅。
　　小一点的那个女孩先来，十二三岁的样子，长得眉清目秀，身子单薄，进来的时候摇摇晃晃，几近虚脱，看样子她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大点的女孩进来后见状，忙从怀中取出一块糍粑，塞到那女孩脏兮兮的手中。
　　看着小女孩狼吞虎咽吃完手中糍粑，大点的女孩问：“我叫慕瑶，田慕瑶 ，我娘死了，叫我去找我爹。”女孩自怀中取出一个打着五彩络子的玉佩抚摸着，“这是我爹给我娘的信物……你呢，去哪里？”
　　“我，叫锦儿……我，不知道找谁……”小女孩顿了一下，她不敢告诉面前的这个女孩，自己就是恩施土司的掌上明珠覃云锦。
　　出逃前，贴身丫鬟木叶给她穿了一件侍女衣服，是木叶的旧衣服，她忘不了木叶含着泪嘱咐自己：官姐，您未来的公公联合向夫人篡位了，已经占领了什用殿，杀的杀抓的抓，您逃命去吧，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再也别回土司府，回来就没命了……
　　龙映初？怎么会？
　　——难道他接近自己，就是为了这个！牙齿将下唇咬出了血。外头噪杂声渐近，木叶将她推出窗外，于是，她顺着花木扶疏的园子来到后院，院子后头就是连绵的大山，只要逃到山上，就算天兵天将也难找寻，也巧，院墙竟然出了一个破洞，很小，却足够纤弱的自己逃命，于是她猫着身子钻了出来，出来后莫辨方向，拼命前奔，饿了就摘些路边的野果充饥，渴了，便喝山涧的溪水，就这样，一直跑到这座陌生的大山下。
　　“看样子，你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唉，你也和我一样，是个可怜的人……”慕瑶潸然。
　　田慕瑶生性开朗，她絮絮地朝覃云锦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她说自己是个没名分的私生女，娘亲是个穷人家的女儿，却爱上一个富家子弟，并献身与那个心目中的真君子，后来就有了她，田慕瑶，再后来……
　　“再后来怎么样了？”覃云锦天真地追问。
　　“再后来，那个男人顶不住家庭的压力，回家继承家业世袭了爵位，再无音信……”田珏瑶沮丧地说。
　　“要是我，一定不肯认这样薄情的化阿巴！（土家语：父亲）”覃云锦嘴巴一撇。
　　是啊，老土司覃睿最钟爱的就是小女儿云锦了，要星星不许月亮的宠着惯着。
　　——可是，又怎么样？到头来，自己还不是落得无家可归。
　　云锦想到自己的处境，忽地开始后悔自己方才对田慕瑶的不屑来。
　　“我也不想去找他，可是，我化阿涅（土家语：娘）死了，临走前一定要我叶落归根，我就……”
　　田暮瑶讲得很动情，把那个男人说的千般好，语气里听不出她对那个背信弃义的亲爹，一丁点的怨愤，还一再强调：“化阿涅告诉我，他是个好男人！”
　　——好男人？
　　云锦嘴巴又是一撇，心里想，好男人会得了权势就忘了旧情人么？
　　男人都是薄情的，就比如他，那个跟自己订了婚约，后来又背信弃义，夺了自己父亲土司之位的白眼狼。
　　孤苦无依的自己，孤苦无依的田慕瑶，至少人家田慕瑶还有一个负心的爹，还有一个未来的家，可是自己呢？
　　覃云锦眼眶微湿。
　　看她如此伤心，田慕瑶一拍胸脯：“你放心，你要是没有去处就跟我一起找我化阿巴好了，只要我化阿巴留下我，我就一定想办法把你也留下！”
　　惺惺相惜。
　　覃云锦眼泪汪汪望着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女孩，感激的点点头。
　　两个同病相怜的女孩，彼此安慰，彼此鼓励。那晚，田慕瑶提议结拜，云锦一听，好啊，于是，两个女孩捻土为香，跪在一颗硕大的银杏树下，让鬼斧神工的连绵大山为证，她俩结为金兰。
　　还有别的路可走么？——再也没有别的去处了！
　　长了这么大，自己第一次离开恩施城，却跑出这么远的路，是的，要不是木叶的拼死护卫，自己早成了阶下囚。
　　可是，木叶却没逃出来，一定是被那人杀了吧！怕天下人耻笑，他们一定会把知道这门婚约的人都杀了吧 。
　　她决定跟着田慕瑶一起投奔她那当官的化阿巴。
　　可是，到了晚上……
　　云锦发烧，不住地说口渴 ，慕瑶出去找水，却一夜未归。第二天早晨，云锦在山下的氽水洞，捡到了慕瑶的鞋子和衣衫碎片，地上还有一滩血迹，看来她遇到了野兽，被吃掉了！
　　云锦哭着把她的衣衫鞋子埋了起来，拿了她怀中的那个玉佩，决定到龙潭，找田慕瑶那个当官的爹，龙潭安抚司田水文。
　　于是，她就成了田家的庶出大官姐田慕瑶。
　　一切都是巧合，田水文有一子一女，均是嫡出，女儿田珏瑶长得居然跟云锦颇有七分相似，也算天衣无缝，没人怀疑她的来头，如此，她有了一个当小土司的爹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田珏瑶，天知道，按照真实年龄，这个十四岁妹妹比她还要大一岁。
　　一晃三年。
　　云锦在田家日子过得也不好，田珏瑶瞧不起她，嫌她笨拙，经常讽刺挖苦她。田水文的这个正妻心胸狭隘，远不比云锦的娘亲凤夫人那般仁慈，仁慈到侧夫人向夫人可以骑在她头上屙屎。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本来这田家就不是自己的家，想一想只要不必漂泊流浪，不会挨饿受冻，自己又有何求？因此，这几年来的平民日子，也算过得也波澜不惊，安安静静。
　　要是，要是新土司府不下令选良家女子，自己也许就像普通人家的女儿一样，寻个人嫁了。
　　可是，万历二十七年。土家人的 "浴佛节"过后，新任西南王龙映初满了十八周岁，于是他在生辰后的第三日，宣布继承土司之位，如此，忠峒、东乡、五峰等各属司和邻司桑植等大姓纷纷前来祝贺，巴结，将自己家族中尚未出阁的满十五岁的少女，送往恩施待选。
　　如今云锦的身份是堂堂龙潭安抚司家的官姐，自然也在待选之列。不由有些犯愁，记起逃脱前婢女木叶嘱咐自己，千万不要再回土司府！可是，现如今，好像自己说了不算！
　　对于大多数门楣底下的女子来说。能得到进恩施土司府的机会，那份欢喜是无法言语的。
　　恰如田珏瑶。
　　田水文的夫人告诫亲生女儿，一定要潜心学习，一定要拔得头筹云云。
　　看到一旁的云锦陷入沉思，田夫人讽刺道：“家雀披了五彩云锦也成不了凤凰，西南王妃的富贵不是谁都能奢望的……”
　　云锦冷冷一笑。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西南王的奢华？
　　西南王说白了就是土皇帝。属下各级小土司除了受命于大明帝国的皇帝，第二个便是这西南王了。田水文就是自己父亲手下的一个小小土司而已。
　　田珏瑶天天在她母亲的督促下，温习古书，熟练女工，学习汉语，土家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一切遵从汉俗。
　　元末明初的恩施地界，除了极少数豪绅大土司能荣幸得到皇帝赐汉姓、汉名外，其他小门小户的土家族人，是享受不到这个待遇的。到了如今汉名不再少见。但凡有头脸的人家，家里都供着汉族师傅，教习自家孩子学习汉语，学写汉字，个个都有汉族名字。但是，那些卑微人家的孩子，还是不配有汉族名字的。
　　除此之外，明朝廷鼓励边关少数民族被汉化，一些土司官姐官儿，纷纷弃土家服饰，穿起了汉服，云锦就比较喜欢汉服的飘逸，穿是许穿，但有规定，土家女子穿汉裙必须露出脚尖，毕竟土司王是汉室皇朝的附庸，那曳地三尺的汉裙，只有汉族皇室女子才可以享有。
　　除了要精通汉族文化，土家姑娘也有自己的看家本事——“三件宝” ：土家织锦、绣花鞋垫、绣花布鞋。这可是衡量土家女儿是否心灵手巧的重要标志，
　　那田珏瑶原本就是心灵手巧的女孩，作为大家闺秀，她不仅和云锦一样学习过织锦弹琴，绣花纳鞋垫，剪纸画画，还要学习汉族文化，因为她心怀大志向，打小就是准备送进恩施土司府的，因此琴棋诗书无一不精，更有一绝的是，田珏瑶的舍巴舞跳得如行云流水，煞是绝妙 。
　　听珏瑶的爹田文水说，田家的女儿，向来是为做土司夫人生的，祖上有一个女儿甚至嫁给了汉族朝皇帝做了妃嫔，所以田家这些女孩，必须学会汉族文化，将来力求在事业上相夫教子。
　　这一点，云锦不怀疑，她父亲就曾娶了个龙潭田氏的女子做夫人，那时她还小，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就不见了。
　　心思颇深的田夫人更是无孔不入，托了一个拐了九十九道弯的恩施亲戚，打听到西南王极喜紫色的云锦杜鹃，便日夜督促田珏瑶学习刺绣紫色映山红，总算没白芷费心机，田珏瑶硬是把浓的化不开紫色映山红，绣在软布鞋垫上，绣在土家西兰卡普上。
　　田家上下，都在为二位官姐欲进土司府而摩拳擦掌，这一切于她覃云锦，却是恐惧大于喜悦。
　　是的，她恐惧。
　　她害怕再回到那个，给她留下太多既美好又苦痛的恩施土司府。
　　从接到聘书的第一天起，覃云锦便每夜每夜地重复着形同的梦境。那些她原以为已经渐去渐远的噩梦时光，如今那般清晰地再现于她的梦魇里，挥之不去：先是化阿巴和化阿捏满是鲜血的脸，接着幻化成对自己无比宠溺的目光，还有，那个男子如映山红花般热烈的笑，笑着笑着，嘴角便滴下鲜红的血，每每将她吓得尖叫。
　　在别的女孩子都忙着学习入府规矩，如何讨得土司，土司夫人，土司老夫人欢心的时候，独有她把自己幽闭在绣楼上 ，一坐一天，不动不笑。当然没人理她。
　　田夫人全部希望在自己亲生女儿身上。
　　反正一个田珏瑶就已经是他们的王牌，而为她——田慕瑶，一个庶出女儿量身定制的角色，不过是他们宝贝女儿珏瑶的陪嫁侍女，一个使唤的帮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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