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犯

　　……
　　粮食丰收或减产，是关系土司政权的大事，每年秋季，粮食丰收，老土司覃宗睿便下令在六进门内的仓廪设宴拜祭廪神 。
　　仓廪是个大大的院落，左边是装着满满粮食的“常喜库”，右边青砖砌封的叫“储备库”，从厚重结实的砖墙看，里面秘藏着金银珠宝和钱财。
　　储备库是土司王府的金库。金库藏物多少，反映土司经济实力的强弱，经济实力的强弱直接影响到土司的政权，恩施土司正是因金库实力雄厚而居鄂西南土司之首。
　　因此“常喜库”和“储备库”是土司的命根子，非不得已之时不得动用这两个仓库，平时由库长和仓廪人员日夜看守。
　　“常喜库”和“储备库”上面分别是“太安阁”和“金华阁”。
　　“太安阁”是云锦的祖父祖母居住的楼，“金华阁”是祖父偏房夫人住的地方。
　　那时，夜色暗沉，一色青石铺成的宽大院落，篝火通明，人声鼎沸，薄而多醉的咂酒让少不经事的云锦心情大好。
　　酒后，一个个面带喜色的覃氏土司府里的大小主人们，侍婢仆夫夫们手牵着手围绕成两个大的圆圈圈，绕火堆而转动跳起了庆祝丰收的茅古斯舞 。
　　一瞥眼发现那个可恶的苗族人站在外圈，努力朝自己这个方向旋转靠近，云锦便放开母亲的手，转到了外圈，躲开那人。
　　那人却丝毫不在意，跳的不亦乐乎，但见他或撒手踏罡步、或旋转身体击掌厉候，或高声歌唱，唱出一支支丰收曲，引来一阵阵喝彩声，气得云锦一甩手离开了人群。
　　这个可恶的人！这些日子，索性住下不走了。和她姨妈尚夫人一样善于哗众取宠！
　　虽然他的歌声和舞步的确很迷人。可是，他却是向夫人的外甥。回头看时，那人模糊的脸在篝火阑珊处，却越来越明晰。
　　这么一个人，她怎么会理他！
　　婢女青果和木叶在篝火旁跳的正欢，云锦自己悻悻地往芹香阁走去。
　　芹香阁里，没有喧闹的人群，没有冲天的篝火，只有一轮轮对着湖水照影影的下弦月。
　　脱下绣花鞋，坐到竹桥上，将纤足涉入水中，秋水潺湲，一股凉意沁入脚心，用脚搅动着湖水，无聊地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水这么凉，不怕冻着身子？”突然一个声音自湖对岸响起。
　　一团影子自对岸游移过来。——是他，那个能歌善舞的苗人!
　　“不要踏进我的院子半步！”她声色俱厉。
　　“这么刁蛮暴躁的官姐，只怕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娶你为妻了！”那人戏谑的语气。
　　“嫁不出去也不稀罕你！”气得用脚扑腾起水花。
　　“可惜，在下就是有个犟脾气，不喜欢那蜷缩在屋檐之下家燕，最喜欢驯服天空中飞着的岩燕。”声动人影至，那人毫不客气来到近前，一弯腰，将她一把自竹桥上捞起来，提起来就往芹香阁走去。
　　“放开，放开！”又气又怕没想到他敢如此放肆。
　　那人似乎力大无比，一双铁钳般地手臂将她箍得更紧了，他将嘴巴贴向她的耳边，低低说道，“这辈子，除了嫁我，你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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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我们就是姐妹了，为土司府将来的和睦，我们干杯！” 白芷夫人端起一大碗咂酒，来到厢桌下首那个不设座位的敬酒位，朝各位官姐说道。云锦神情恍惚的当儿，宴会进行到尾声。
　　突然觉得桌子下面的脚，被重重踏了一下，好痛，神魂游离的她忍不住一声“啊”了起来，惹得众人将目光纷纷投过来。
　　土家人的酒席贵在端庄肃静，她这么没规矩的一开口，明显失礼。
　　就见白芷夫人眉心那颗痣又蹙了起来。
　　“对不起，白芷夫人，慕瑶从未喝过如此好喝的咂酒，有些失态……”珏瑶忙替她圆场。众女忍不住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云锦羞得脸红脖子粗。
　　这个田慕瑶，当初悔不该带她一起来恩施，出丑出大了！一旁的珏瑶也被她羞得满面红云。
　　“你们是亲姊妹？”白芷夫人望着眼前这个神魂失守的云锦，朝着田珏瑶淡淡说了一句。
　　“……慕瑶姐姐性子豪爽些……望白芷夫人体贴！”摊上了这么个姐妹，珏瑶有些窘。
　　白芷夫人倒也没再怎么说，只是点一下头。
　　宴席结束，大家各自回去。
　　慕瑶跟黎雅娴一起并肩前行，冉紫萱尾巴一样跟上来，很讨好地递给黎雅娴一块丝绢包头帕子。
　　“请雅娴官姐多指教！”她的理想是进入汉宫，自然要格外努力学习汉室礼仪。
　　雅娴浅笑：“紫萱官姐不必客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过去找我就是。丝帕就不必了，你留着吧，拿了你的东西，我到不好意思教你了！”
　　冉紫萱讪笑着道了谢走了。
　　慕瑶侧身一看，这个小妹子一脸的娇俏，让人不由心生怜悯，忍不住去心疼她。
　　自己是女孩子，都这么喜欢她，要是，那个可恶的人见到后，会怎么样……
　　——老土司覃宗睿的书房。
　　云锦板着一张苦瓜脸走进来。
　　“化阿巴，云锦不嫁那个苗族人！”
　　“ 龙映初文武双全，精通土家语，苗语，傣族语，更重要他精通汉语，你嫁给他，前途无量啊！”
　　“可是，云锦不喜欢他……”依旧软磨硬泡。
　　“不会吧？龙映初说，你们相处很好啊！还说你们心心相印，交换了信物不是？”
　　蓦地，两抹红云染醉双颊，急急解释道：“什么交换信物，是他捡到了我的香荷包……”
　　“我的玲珑官姐，就不要害羞了，龙映初都在化阿巴面前向廪神发誓 ，说是看上你的第一眼就再也不会娶别人了！”老土司抚摸着爱女的头发，哈哈大笑。
　　感觉得出，那个人的确迷上了自己，每次见了面，都失魂落魄盯着自己看个没够，要将她活生生吞下去一般 ，难怪，谁见了自己不是这个样子？
　　“化阿巴好坏！向着外人！云锦不睬您了！”说罢，故作生气跑了出去……
　　时过境迁，龙映初，如今你做了土司，美女如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早忘了当初那句，不再娶别人为洛嘎妮的誓言了吧？
　　“慕瑶姐姐，玦瑶姐姐在叫你呢！”见她神情恍惚，一旁的彭素纨晃了晃她的肩膀。
　　“哦，在哪里呢？”该死，又想起那个可恶的人了，刹那间，思绪被拉回，云锦茫然四顾。
　　“在那边……”素纨点手一指。
　　云锦心中猜测，这个想事周全的田珏瑶，必定有什么话要单独跟她一说。
　　或许又要教训一番自己了，想到自己方才咂酒宴上的失态，又脸红起来。
　　彭素纨和黎雅娴先走了，撂下二人拉着手说话。
　　珏瑶揽着慕瑶的肩膀，说了一大背篓的无关话题，慕瑶以为她真的是在关心自己了。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激，正要说几句贴心的话，谁知，田玦瑶望着那群人渐去渐远的背影，笑脸一转，换成一副一本正经的脸色。
　　“慕瑶姐姐，在这土司府中比不得你在乡下，自由惯了，想说什么都成，但凡开口前，都要思量几分：当讲还是不讲，讲该怎么讲，说该怎么说，都要思前想后的，说也可不说也行的话，就不要随便说，哪有你那么冒失的？”
　　酒宴上，除了走神，就是走神，自己哪里有说过几句话啊？
　　见她一派茫然，珏瑶叹口气，“ 你不是我的姐姐多好，我就不要为你这般操心了……”
　　“ 珏瑶妹妹，叫你操心了……”云锦低头摆弄着衣角，小声说道。
　　珏瑶叹口气，望着这个光有几分长相，却没有几个心眼的庶出姐妹，有些瞧不起，“我是知道的，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妹子，也不指望你能做出什么大动静，只拜托你要专心一些，不要再叫人笑话咱们田家！”
　　土司官姐和乡野妹子有什么界限么？于云锦，一线之遥。
　　天上的日子也过了，摔在地上痛得流血也过了，还有什么可争执的？
　　要是能重来，她宁愿抹去养尊处优，在恩施土司府里的那十几年，宁愿真是个世俗的乡野妹子，守着自己的爹娘过寻常的日子，一生平安，岂不是幸事？
　　只是一霎那的失神，怕珏瑶再怪罪自己，忙敛神，接了话茬，“听说珏瑶妹妹和梅冬娜公主处的很融洽……”
　　“她是老夫人的外甥女，你不想飞上高枝做凤凰？”珏瑶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云锦吓得连忙摇摇头。
　　本就是枝头的金凤凰，那番经历，已经将她摔得支离破碎，哪还敢再飞上枝头 ？
　　“看起来，你很有自知之明！你生在乡野，自然见惯了麻雀和岩燕，以为它们就是最高贵的鸟儿，可是，我就不一样了，这么多年，爹娘就是按着土司夫人的模子来教导我的。”珏瑶那好看的小脸流露出几分不屑，几分神往。
　　好聪颖的田珏瑶，原先只见她唯唯诺诺，按部就班学着绣花织锦纳鞋垫，自己都觉得她俗不可耐，很有几分看不起她，如今，真应该对她另眼相看了。
　　那个死去的真正的田慕瑶，你怎么会有这么个妹妹？云锦心中无端对她多了份厌恶之情。
　　到底这土司府有什么魅力引着这些原本纯洁的女孩，奋不顾身朝门缝里挤得？权位，富贵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心中又浮起那个火辣辣望着自己的人，心又被揪痛了，没有人拒绝的了权势，人人如此！
　　“懂了么？”看着目光呆呆的云锦，珏瑶问道。
　　“懂是懂得了，可是妹妹的聪明才智，慕瑶却学不来……”一副慵懒的不耐。
　　“既然懂了，就要学着点，往后不要冒冒失失，自己不求上进倒也没人怪你，惹出麻烦，连累了我，连累了龙潭的爹娘，就不可饶恕了！”珏瑶警告道。
　　身后有人走来，田珏瑶马上又换上那副亲切的面孔，对着慕瑶关切地说，“慕瑶姐姐，晚上要是没事，你可以去菊园找我说说话。”
　　慕瑶恭敬地答应着。
　　二人一前一后，往前走去。
　　“唐云锦，你还嘴硬！那可是白芷夫人最爱的裙子，你却将它洗坏了！”
　　云锦？谁在唤自己名字？这里还有人认出自己么？吓得缩着脖子左右环顾一番。
　　只见一个梳着螺鬟 ，身穿天蓝色立领短袍，外套对襟背心，年纪约莫二十来岁的侍女，大声呵斥一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 。
　　“碧影姐姐，云锦错了，求您不要将我赶出去！”那个玫红色衣衫的婢女苦苦哀求。
　　“妹妹，那个跪在地上的婢女好可怜！”云锦轻轻拉着珏瑶衣角说道。
　　“小心管住自己，要不然伺候不好夫人们，她就是你的下场……”珏瑶吓唬她。
　　慕瑶吐了一下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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