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翔站风云 2011

作者:殷烁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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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王方俊


      小序:
      没有无缘无故的背叛,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我是魏筱洵。(时任远翔站军情处秘书,领少尉军衔)

      蚊虫扑向光源,围绕着照明的灯光打转,上海的夏天十分闷热,但此处却异常的阴寒湿冷,那种给扭曲了的凄厉寒意一寸一寸的侵上肌肤,阴冷入骨。

      向沁妮环顾四周,这是远翔站第二十七小队重狱的东走廊,脚下以花岗岩铺垫,头顶是青砖石的天花板,隐没在阴影里,都是上下铺垫七层,间隙以铁汁浇死,及着四周的铜墙铁壁,堪称固若金汤。

      远翔站的重狱离远翔站并不远,开车只要十几分钟,重狱共计五个楼层,其中三个深埋地下,做囚/禁、审讯之用,不见天日且阴寒入骨,向沁妮只在东走廊上走了一遭,就充分体会了前日邱嘉豪谈及上尉叶星言时的意思。

      而邱嘉豪本尊正走在向沁妮前面,与他并行的还有殷烁植,邱嘉豪的脸色比向沁妮还要糟糕,苍白的面孔甚至透出阴沉的死气,眼珠里满是血丝,说话时的嗓子明显沙哑了,调子还都是飘的。然而他把一个信封递给殷烁植的手却还挺稳,两人声音都不高,接近耳语的交谈着,向沁妮只当他们在谈私务,并未多加留心,耳边却不时飘来一句半句,
      “您要的东西,都在里面了。”
      “什么时候的?”
      “大约还有一周左右时间。”
      “这时间可略紧啊。那个姓张的怎么着了?”
      “骨头硬得很,昨天晚上被审昏过去了□□次,现在在您的审讯室里候着。其他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您试试手。”
      向沁妮听到这里,寻思着邱嘉豪是昨夜夜审发现她并无疑点,加之此次殷上校带她前来,便察觉到上校待她有所不同,故而开始将她看作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所以这时候讲话并不刻意避开她。
      耳边却听殷烁植道,“你这么说,我倒更想试试看了,我就不信这群共/产/党,还能都是铁做的骨头。”这话道教向沁妮想起,传言殷烁植还没做第二十七小队队长时,犹以严刑逼供之才著称远翔站。
      东走廊不算长,转眼就到尽头,走廊尽头是楼梯,窄而狭小,楼梯间的门楣低矮,向沁妮一眼望过去就知道上面置了暗盒,里边放的没准还是两把捷克轻机枪,重狱地面上的部分用来办公,平时用来沟通上下的只有这么一道楼梯,这么做的目的在于,楼下如果有人越狱,那么特务们随便从哪个暗格里抄起一把轻机枪,在狭窄的通道里一扬手扫过去,基本上什么样的危险分子都被处理干净了。
      楼梯向下,再转折数次,阴寒气息立即浓重无比,向沁妮乍一接触甚至被冻得咳嗽了两声,惹得前面两位一齐回头。这时他们已经下到重狱的地下三层,这一层显得空旷很多,每一间房间的面积都更加的大,门都用金刚封死,外置铁栅栏,门内门外,一片寂静。而殷烁植的专用审讯室则在走廊的另一头,三人强忍着瑟瑟发抖穿过死寂的走廊,来的一扇大门前,邱嘉豪扳动手柄升起铁栅栏门,又捻出一把大钥匙打开了金刚门上的锁,伸手一推,大门缓缓开启。

      门里的光透了出来,同时传来的还有藤鞭抽在皮肉上“唰”得一声,四下寂静里这一声响得离奇,像是直直抽在人心脏上的一样,向沁妮虽经过严格的训练,乍一听也心头一颤。这时殷烁植却不知道感觉到了什么一样回头望向她,于是向沁妮只得摆正脸色,抬脚跟进了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血腥味儿,这房间很大很空,站在房间中央伸直了手臂,还要隔着很远才能碰到四壁,四面墙上挂在暗色的各种刑具,刑具上陈年血迹斑驳,房间三分之一处地板上被划了道线,线后靠近门的位置放了张办公桌,桌上放着抽了半盒的梅兰芳牌香烟,底下还压着一盒没开过的骆驼牌香烟,边上一个镶了蓝宝石的银壳打火机,没有放文件。桌后一张圈椅,铺着厚厚的毡子,靠墙还有一个衣柜。
      办公桌正对面就是平日进行刑讯的位置,此时站了两个抡着藤鞭的特务,他们身前的老虎凳上绑了一个人,被抽的昏了过去,整个人血肉模糊得看不清面目,正是那个共/产/党张老师。

      此时殷烁植在圈椅上落座,特务们立正了向几位长官敬礼,明明是大夏天,但这地下室里冷的叫人手脚发寒,邱嘉豪心思极细,自墙边的衣柜里取了件风衣,抖开了披在殷烁植肩膀上,向沁妮见这两位如此亲昵本觉得不妥,但注意力都被那张老师吸了去,于是无暇他顾。

      忍着冻细细看去,那张老师年纪不大,血糊了满脸看不清面目,身上果然累累伤痕交错,冒着血,还新刷了一层辣椒水,能理解那是怎么个疼法,脖子上一圈结了痂的青紫,想来是用绳索绞紧了再松一松复又缠紧,军统使惯了的窒息法子。腹部,胸上的皮肤焦黑,渗出的脓血黏黏答答的淌下来,湿濡了捆着他的皮带———向沁妮朝烧着红烙铁的煤炉靠了靠,心道这地下室见鬼的冷。再看下去,手臂上一圈焦痕,是电刑,指甲间插满了钢针,血流了满地———撬指甲,看来重狱这群人对这小子倒是好耐性,双腿绑在老虎凳上,大腿绷得直直的,紧紧压在木板上,脚后跟下面垫了四块砖头,于是小腿被向上折起,成了一个不自然的弧度,向沁妮心知这个姿势一直保持下去,不死也要残废,她本来还下意识想找自己打在这小子四肢上的枪眼,但这一下新伤旧伤堆在一起,只怕找到了也没什么可看。

      于是向沁妮退开,仔细听办公桌边那两位商讨,殷烁植语气平淡,不以为然,“你们都折腾成这样了还不招?看来是有几分硬骨头的。”
      邱嘉豪闻言,也颇赞同,“常常用的法子试了不下十种,要不是后来上了电刑,恐怕连哼都不肯哼一声儿,要是换了别人,最多能挨小半个钟头而已。”
      “这么说来,是寻常的法子不管用。”殷烁植轻清眉挑起,“我现在没那干耗的闲工夫,吊飞机吧。”
      当下一盆凉水过去泼醒了张老师,一个特务找出一条麻绳套上天花板上的铁环,张老师醒来后扭动着挣扎,口中“嗬、嗬”作响,就见那特务把他的左手左脚的大拇指绑在了一处,连上了麻绳,然后将人缓缓拉高,一直拉到双脚着不了地,整个人的重量全部悬在了那细细的两根指头上面,那两根指头就像被扯到极限的弓弦,随时都有弦断弓毁的可能,其中疼痛,没经历过的人完全无法想象,那张老师未被禁/锢的一手一脚不受控制得在空气中乱蹬,刚刚从老虎凳上下来的腿尚未好利索,腿骨摩擦那种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不绝于耳,不过加剧痛苦,可即使如此,他依旧一声不出。
      殷烁植慢条斯理得从烟盒里抽出来一根梅兰芳牌香烟,才抬眼冷冷道,“还不招么?”
      回应她的是一口带血的唾沫,被吐在审讯室的地板上。
      于是殷上校挑眉而笑,阴测测的唤了一声,“挂上吧。”
      一个特务拿出两件物件儿,看着像两个大号的S型铁钩,一端磨的格外锐利,邱嘉豪瞥了眼,神色平静,向沁妮却皱起了眉。
      那特务来到张老师身前,抓住他未被挂住的右手手掌,一扬手,“噗”一声,随着一声变了调的闷哼,锐利的铁钩刺穿了整个手掌,鲜血汩汩流下,一个血洞中透出尖利的钩刺。那特务在钩子上挂上了一个竹编篮儿,接着往里加了三块砖头。向沁妮看见拉着那张老师的绳索都往下沉了沉,绑着他拇指的绳索绷得笔直,身上的伤口齐齐崩裂,溅出了血花儿来。

      殷烁植点上香烟,继续阴测测的冷笑,“招供否?”
      张老师的两根指头被勒出了血,喉头“咯咯”作响,显然痛苦至极,但他竟然忍住了一声不出。
      殷烁植见此,不慌不忙把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添!”

      那特务拿起另一个铁钩,拧住张老师脚踝,毫不迟疑的扎了上去,鲜血喷了出来,洒在远翔站年轻特务的军装上,不多会儿功夫,张老师的脚踝上又挂上了个篮子,篮中盛三块砖头。

      殷烁植递了烟盒给身边几人,接着一边把打火机抛给向沁妮,一边道,“三块砖可不够,再添上个五六块吧。”

      特务依令而行,顷刻之间只听到细微的“毕剥,毕剥”声响起,却不是那麻绳,而是张老师的指头吃不住力,绳子勒进了肉里,那绳子上少说也绷了两三百斤的重力,只见那细细的一段绳子此刻竟然锋利如刀,缓缓切进了张老师的皮肉里,勒的皮肉翻起血肉模糊不说,转眼间又勒断了筋脉,血涌不止,向沁妮抬眼望去,甚至看见了惨白的骨头。
      向沁妮见此惨状,纵使心硬如铁石也难免不忍,邱嘉豪却习以为常,皱眉望向殷上校,
      殷烁植手里夹着香烟,冷哼一声,“再添!”

      “若是勒断了指头却不好处理。”向沁妮终究出声探问。
      “抹上金疮药止了血一样接着审。”殷烁植挑起轻清眉,眉目间江南的春/色霎时换作秋风肃杀一片,语调颇多不经意,“看不出,咱们小妮心善的很呐。”
      向沁妮一愣,于旁人看来,她是炸了一栋钟楼面对满地残肢都面不改色的向少校,进远翔站这些年来再没有人说过她心善,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倒教她听到了这么一句无心之言的评价,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叹,感慨之余,张老师的手指脚趾断不断倒是次要的了。
      她却不知道殷烁植素来厌恶共/党至深,越是抵死不屈的越闹的她不舒服,所以也越是要狠狠的折磨,等折磨出口供了或者折磨死了,她这口气方才顺了,还毫不怀疑的认定此举是对党/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厢却见张老师手上脚上血如泉涌,白骨被勒的“吱吱”作响,猛然间听到“砰”一声巨响,随着一声凄厉凶狠至极,好似野兽临死前的哀嚎,向沁妮等一惊,之间刹那之前还吊着人的麻绳空了,视线下移就见张老师摔在地上一滩鲜血里,手脚痉挛不住哀嚎,正纳闷,突然瞥见那麻绳上点点血迹滴落———只见那绳上兀自拴着一根手指,一根脚趾,竟是抵不住那重量,被生生扯了下来!

      众人突然见此难免一惊,唯有殷烁植老神在在的抽着烟,挑着一双轻清眉,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张老师,轻蔑的冷笑了一声。

      血腥味弥漫一室,室内阴寒入骨,殷烁植走下圈椅,踩进那一地血泊中,毫不顾惜那双军靴的用脚尖扳过张老师的脸,居高临下俯瞅着他,“这下你还不招么?”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应答之声,再一看犯人早已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殷烁植皱眉,自觉无趣,挥挥手叫人给他止了血以免这样流下去真流出性命之忧来,转身对着邱嘉豪道,“无怪乎你们忙了一夜都没个结果,这小子实在难缠。”
      邱嘉豪笑笑,“不难缠的可劳动不了您亲自跑这一趟。”
      殷烁植又抽了口烟,缓缓道,“要收拾他还是有容易法子的。小妮啊,你也上过中美合作所,电刑想必是熟练的很吧。”这后半句,却是对着向沁妮说的。

      “没有问题。”向沁妮闻言,沉了沉心思,才好整以暇的回答。
      电刑,应该是军统继老虎凳之后最喜欢的一种刑训手段,电流的刺激给犯人带来的是无与伦比的痛苦,而且经久不衰,不会麻木。而施刑者却无需花多大的力气,甚至可以一边审问一边悠闲的抽烟,而最妙的是,哪怕是把人电死了,尸体上也看不出任何明显的伤口。
      特务们再一次把张老师泼醒,取来电线连在他的手腕,脚踝上,向沁妮心知殷烁植放着堂堂重狱典狱长不用,却叫自己来审问,是有心让新副手显一显能耐,好以后服众,于是更加不敢大意,解下了腕表摊在桌上,伸手扶上了那个精巧的,小型收音机一样的控电装置,谨慎的预估了一下足以让人生不如死却吊着一条命的电流量,然后毫不迟疑的按了下去。

      随着“滋”的一声电流通过电线,然后“滋滋”声不绝于耳,不出十秒,审讯室内爆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哀嚎,向沁妮置若罔闻的盯着手表的指针,任那哀嚎声连绵起伏,惨绝人寰。

      而殷烁植正抽着烟,看着那张老师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的嚎叫,看着向沁妮指尖掌控的电流毫无怜悯的碾压着他的神经,看着他肌肉痉挛,四肢抽搐,毫无尊严的瘫倒在座椅上,看着向沁妮用手表精准的计时,估算着张老师能承受的极限,然后刻意将电流调低,维持一段时间之后又猛然增加———电刑与以往的任何一种刑讯手段不同,□□的折磨可以用顽强如铁的意志相抗衡,但是电刑,是直接进行神经性迫害,那些电流的强度足以摧毁人脑中所有美好的向往,持续的攻击和不会麻木的特性,把一切信仰和主义切割成碎片。名副其实的酷刑。

      电刑的经过再没有什么值得复述的,向沁妮的严谨确保了张老师生不如死,当满室哀嚎暂时息止,向沁妮亦暂时把目光从表盘和电流控制器上暂时收回,她望向张老师时银框眼镜反射出冷光,“我建议你放弃负隅顽抗,基于我并不介意———但你一定不想,再来一次。”
      张老师喘息着,目光迟钝,嘴角的鲜血和着唾液、汗水一块儿流下来,他的全身被汗水湿透,伤口还在流血,可以说惨不忍睹,但是他依然没有出声。

      难啃的骨头———向沁妮想到这个比喻,“好吧,那么我们再来一次。”
      她毫不留情的按下开关,“不过,第二次只会比第一次更加痛苦。”

      反复的电刑就好像是在伤口上撒上一把又一把的盐,这一次张老师连哀嚎声都无法持续,他战栗着,抽动着,无法抑制的发出濒死的狗一样的□□,眼睛睁的大的好像要撕裂眼眶。当向沁妮放过他时,室内弥漫起了一股恶心的味道。

      “失禁。”向沁妮听见身后邱嘉豪低低道。
      “很正常。”殷烁植喷了一口烟,“这小子快招了。”

      于是向沁妮第三次按下那个惨无人道的开关。
      她以秒针来计算精准的时间点,三四次电刑后对人的神经造成的伤害短时间内无法修复,这个时候人的意志会极度薄弱,并且会出现思维停滞,反应迟钝等现象,基本上,可以说是被摧垮了。

      摧垮这个张老师,对向沁妮来说,也许本来不会这样轻易,但是他之前还受了包括电刑在内的军统种种拿手好戏的款待,而在受刑之前又刚刚断了两根指头,无论如何,从此变成残废已成定局,于是这事就容易多了。

      电刑继续,电流从手腕和脚踝上通过,一路灼烧着细胞,沿着血管蜿蜒,那种无法名状的痛苦一直一直深入骨髓,过往的一切在脑海中变得模糊不清,未来则彻底一片灰暗,好像是上一刻还在女校的檐下与吃着虾油酥的孩子对话,下一刻就被钉在了这间阴冷的不见天日的斗室,一切都像是摔碎了的旧镜子,蒙着灰尘却棱角尖锐。张老师的脑子嗡嗡直响,下一刻他听见微弱的声音传过来,隔着嗡嗡的耳鸣声并不清晰。

      “。。。。。。我招。”
      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去弄懂听见的这句话,也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才想起来这句话正出于自己之口,
      而对于他来说,那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冷酷漫长的像是他的整个余生。

      —————

      上海夏天的午后突然下起阵雨,一道道闪电劈过天空,霎那间将高高楼宇重重深巷照的狰狞,而后雷声轰鸣,街上的孩子们哭喊着缩到母亲怀中,而他们的母亲伸手挡着即将落在烫好形状的鬓发上的雨珠,扯着孩子在街上奔走,电闪雷鸣间,暴雨如注倾泻而下。
      街上一时挤满了找地方躲雨的人群,人群中有一个年轻人,穿着长衫,袖着手,施施然从雨幕那头的街上走来,长衫下摆微微飘起,沾上了些许街面上的泥泞,街上嘈杂喧哗,人潮往来,而那年轻人却视若无睹,冒雨一路行来,落了半身湿透,但依旧步伐不偏,从容不改,好似闲庭信步一般安然。
      年轻人径直走向路边的一个书店,店门口铺了张草席,席子上三三两两摆了几把油纸伞,花花绿绿颜色甚是活泼,是书店在雨天顺便兼卖纸伞的摊子,草席边搁了张小板凳,凳上坐了个穿短褂,抽着旱烟的男子,看打扮该是书店的伙计。
      年轻人咳了一声,俯身问到,“请问这儿有没有苏州来的湘竹骨伞卖?”
      伙计抽着烟,爱理不理的回了声,“有,您要啥样的?”
      “要一把十二骨的湘竹伞,浅绿绸子伞面儿,伞上绘了两片银杏叶的那种样式。”
      伙计掂量着烟杆,皱了皱眉,“绿面儿银杏的没了,白面儿的成不?”
      “不成啊,”青年淡淡的道,“白面儿的可不耐得脏。有没有靛蓝面儿的?”
      “靛蓝面儿的有。”伙计顺手在墙角磕了磕烟杆,抖落了烟灰,站起身来,“在店里存着呢。”
      年轻人直了腰,颔首,跟在伙计后头进了书店。

      书店本也十分宽敞,可惜堆了太多的书架,灯光影影绰绰,映照书页枯黄,雨天里散发出一股霉味儿。
      书店很深,七拐八拐在书架间拐过一圈之后,伙计推开墙上一扇木门,年青人不动声色朝里望了望,抬脚进去,里边是昏暗的一灯如豆。
      伙计在他身后关上门,门一关,立刻扔了手里的烟杆,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来,压低了声音欣喜道,“王副校长,您没出事儿?!”
      王方俊四下一扫,回答的沉稳,“在远翔站遇到了点儿麻烦,已经处理妥当,电台呢?”
      “电台保住了。现在就在这个铺子里。”
      王方俊好似松了一口气,“那有几位同志逃出来了?”
      那伙计沉默了一下,眼角有些发红,声音却还很稳,“除了您、我还有台长,其他人当时都在留钟楼里。”
      话音落,一片沉寂,油灯燃烧发出轻响,王方俊默然,那钟楼是幺三电台多年心血,如今就在他面前,和着二十来条同志的命,以及楼中的一切事物,毁于一旦,那场爆炸固然让人心胆俱颤,但那钟楼一夕之间移为废墟的惨状,才真的让人感到是撕心裂肺的愤恨,和悲痛。
      王方俊攥紧了拳头,“台长呢?”
      对面的人没出声,将他往房间深处带了带,然后掀起一道门帘,帘后地上又一盏昏暗的油灯,照出后头一张残损了的,一个脚用砖头垫着的竹躺椅,上铺一卷草席,一团疑似人的影子蜷缩其上。
      王方俊心头一颤,他身后刚刚扮作伙计的共/产党也叹息了声,转身离去,正在此时,那影子动了动,王方俊看过去,正对上一双如星璀璨的眸子,将满室昏暗都点缀的亮了起来,王方俊对上这双眼睛,霎时直觉胸膛中思潮涌动,这一天一夜来的种种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过,疼痛的像是要炸开了,鼻腔莫名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台长!”
      躺椅上是个短发的女人,肤色较深,一身洋装沾满血污尘土,额际,手臂上缠满了绷带,躺在躺椅上,晦暗灯色下,看着好不可怜,但她此刻却笑的明媚,“你回来了。”
      王方俊匆忙镇定了心思,缓缓颔首,言语间却有些艰难,“您是。。。。。。怎么伤的?”
      那女人也颇镇定,又笑笑道,“冲击波,走的晚了一步。”
      王方俊组织语言越发艰难,但吐字却始终沉稳清晰,“钟楼里的同志,都牺牲了。”
      女人听后,点点头,“我知道。”而后愤恨道,“居然直接炸了钟楼,那殷烁植果然是一日不死就一日不让我们安生。”
      王方俊见她精神并不坏,心下稍安,回答道,“这次来的不是殷烁植。”
      “我知道,不过却想不通,”短发女人皱眉,“她居然会放过这个机会?有没有看清楚是谁替了她?”
      王方俊略一思索,答道,“是个女人,面生,身量较高挑,少校打扮,戴一副银框眼镜,长相清秀,皮肤比旁人白上许多。”他被向沁妮抓过,但却不认识她是谁,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是对于她的外貌特征却形容的一丝不差,当即见那台长听完后眼光闪烁,喃喃自语“难道是她?”
      “谁?”王方俊皱眉。
      “这个等会儿再说。”台长的脸色并不好,声音也有些虚弱,“你是怎么从远翔站重狱出来的?”

      原来当日行动开始后,在第二十七小队抵达钟楼前,幺三电台台长才接到线报,彼时,向沁妮已经率人进了校园,千钧一发之际,台长当机立断焚毁一切文件,让电台先撤离,而那时,王方俊正在女校内履行副校长的职责,故此钟楼一事,他逃过一劫,这才有命拖着劫后残身,来向上级做汇报。但是同时入狱的张老师此刻却生死未卜,这是台长他们所不知道的。
      王方俊稍微整理了一下逻辑,然后开口向台长复述了当时的经过,从偶遇姜曈朣一直到张老师被捕,
      “他们从他身上搜出了枪,我就知道完了,张老师已经暴露了,但他们对我却没有真凭实据,我要从他们的重狱出去本来很难,但是很巧,他们那天回去后,似乎突然开始了内部审讯,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反而忽略了我,派来审我的小子太急于求成,所以我不得不给了他一个饵,关于张老师和那个姓姜的孩子的猫腻,祸水东引求保己身,最好是之后还能引那孩子的母亲出手结果了张老师,这样一劳永逸。”
      台长点了点头,显然,王方俊之所以能出来是因为他用自己的同志垫了脚,这么做固然太残酷,但一来张老师落入军统之手便已无活路,二来,一个边缘人物和电台的二号长官比起来,尤其对于现在元气大伤的幺三电台,孰轻孰重,自不必说,“我理解你是无奈之举,也辛亏张老师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能有人替我们出手自然很好,至于他要是没死透。。。。。。我会安排的。”
      台长在心中对那位同志道了声对不住。
      随即想到了什么,“你刚刚提到张老师曾经怀疑那姜姓的小姑娘父亲姓冯,是我们的人?那孩子长什么样子?你可曾见过她的母亲或者其他家人?”
      王方俊回答,“都不曾见过,那孩子圆圆脸,小细眼睛,脸上很肉,很聪明,但看上去很老实。就是一年级那个叫曈朣的孩子,您应该是认得的。”
      曈朣,姜曈朣,曈朣二字的古义分别是指日月将出时晦暗不明的光辉,台长想起确实见过姜曈朣,那时候她就觉得,会起这样的名字的孩子身世一定有些故事,而张老师既然这么问,这孩子恐怕就有八成会是哪位同志的后人,然而她对着这孩子的样貌把所有认识的,姓冯的或者不姓冯,活着或是死了的同志们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却完全记不起有谁和姜曈朣长得相似,台长愣了一下,心想以后再查也不迟,随即把这事放到一边,转而正色对着王方俊,“不过你已经引起了远翔站的注意,虽然这次化险为夷,但是上海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已经安排好今天晚上一趟到杭州的车,你到地方之后会有人接应,此去先避一避,过几年再回上海也是一样的。”眼见王方俊明显一愣,接着要张口说话,于是又道,“先别拒绝,你这次去也有重要任务,具体是什么现在不能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王方俊默然片刻,他在幺三电台数载,也经历了这么多艰难时刻,而今幺三电台经此一役损失惨重,而自己却又要被派异地,不能尽绵薄之力,其心情可想而知,更何况虽然台长说的轻松,但他却知道如今已是危难之时,现在电台众人死的死伤的伤,远翔站气焰却正盛,满城风雨中己方朝不保夕,此去纵然经年,怕只怕再无归来之日,这叫人如何安心上路?
      台长安能不知他的想法,于是她费力的坐起身,拍了拍王方俊的肩膀,“不必担心,你这次的任务也与我们现在的处境有关联,何况商会那边来的消息说,远翔站的站长最近可要换人了,殷烁植无论如何也不敢在此时一心二用,你且安心去吧。”
      王方俊听到此处,低头颦眉思索半晌,抬眼间却见台长眼眸如星,虽然烟尘满面但此心所向毫不动摇,俨然有“胜败兵家常事,来日再血前耻”之意,一时思及几载中种种往事,常有凶险至极,也常有险象叠生,但最终无一不是安然度过,顿觉这次虽然损失惨重,但电台和台长都还好好的,如何不能卷土重来?倒是自己被一场爆炸吓得慌了手脚,这般畏首畏尾,实在是将昔日的沉着冷静丢到不知何处去了。一念及此,胸中哀戚俱散,一股豪气顿生,王方俊伸手握住台长的手,几个字说的掷地有声,“保证完成任务!”
      台长见他重振精神,心下宽慰,为了让他这一路再无顾虑,又不急不缓的给他补了一剂强心针,“知道为什么殷烁植宁愿炸掉钟楼也不敢捉活口回远翔站吗?”王方俊文言先是差异,继而皱眉,“我曾想过,但实在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一场爆炸既毁了文件又杀了活口,省了我们这么多功夫,要不是她与我党为敌多年,我都要以为她是我们的人了。”说到此处蓦然想起————这次来指挥行动的可不是殷烁植,而是那个面生的少校。
      台长听闻他最后两句,觉得“殷烁植是共/产党”这想法实在异想天开,她摇头笑了笑,“自然是因为她也有害怕的东西。”
      王方俊知道她不能明言,但看她神情自若,显然已有保全之法,于是便不追问,只单单问了句,“那个昨日到女校的少校又是什么人?”
      “我想你肯定还记得唐欣玥,”台长顿了顿,“第二十七小队的少校,原先是殷烁植的副手。”
      “这个我自然记得。”王方俊道,“据我所知,不久前赵先生被捕,不少我们的人牵连其中,蔡颖雯同志击毙了她。”
      “你说的那个女人叫向沁妮,唐欣玥死后殷烁植提拔她做了新副手,向沁妮为人心思缜密,唐欣玥活着的时候起码有一半的事就是借她手处置的。”
      “看来台长以后少不了要与其打交道了。”王方俊想了想,“可惜不能是我们的人。”
      王方俊曾见向沁妮处事,可谓干脆利落,再加上是第二十七小队队长的副手,这样的人如果能策反,实在很有益处。
      “起码现在是很难了。”台长有些遗憾,“没有任何明显的嗜好,也不贪图富贵,以她的年纪和军衔,在远翔站本就已经少有,既无法利诱也没有威胁的把柄,要动向沁妮谈何容易。”
      王方俊颔首,两人各种盘算幺三电台日后种种,对坐无言,直至华灯初上,王方俊启程,乘火车赴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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