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翔站风云 2011

作者:殷烁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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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 章诺言


      小序:
      “我曾许诺于你,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我殷烁植许下的,从不食言。”——殷烁植

      “。。。。。。我招。”

      那一声低低的响起,坐在桌边的向沁妮顿了顿,回首望向殷烁植,见她冲着自己颔首,神色很是满意。邱嘉豪也含笑赞了句,向少校好手段———这档子功夫也难得他依旧如此礼数周全。
      殷烁植挥了挥手,几个负责审讯的特务鱼贯而出,顺便带上了门,一时房间里只留下了远翔站第二十七小队的队长,和她有一半还没用熟的一对左膀右臂以及张老师。向沁妮看这阵仗,知道事关重大,忙强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邱嘉豪更是猛抽了几口烟提神,而一边的殷烁植则笑看着对面神志几近不清的张老师,依稀是当年向沁妮等一见惊叹的眉间春/色,如遇江南。可问话的声音却如这件屋子的气温,阴寒入骨,
      “那我问你,远翔站,有你们幺三电台的人?”

      向沁妮听到这一句,一下子思考都停了刹那。

      她想,殷上校会问的可能有很多,比如有多少外勤,如何联络,暗号是什么,有多少聚点,还有哪些是远翔站不知道的地方。。。。。。
      但是她问,远翔站,有你们幺三电台的人?

      远翔站,有中共幺三电台的人?
      远翔站,有中共幺三电台的人。
      远翔站。。。。。。。有幺三电台的人,有几个?都是谁?

      当殷烁植话音落下的这一刻,向沁妮仿佛站在了远翔站的夜幕下,身边所有人都面目模糊,一双双眼睛闪着狰狞的光望过来,可她却辨别不出那目光属于朝夕相处的哪一个。

      当是时,却见那张老师神情恍惚着咳出一口血沫子,“有。。。。。。”
      这一声不下一道惊雷,震的向沁妮一路从天灵盖僵硬到脚底心,震的邱嘉豪转脸瞪向殷烁植,而殷上校回望于他,两人从对方眼中都见得惊涛骇浪,血雨腥风。
      十多年了,从还没有打日本鬼子的时候起,远翔站与幺三电台斗的你死我活,却始终不能将之连根拔起,多年中站内清洗排查无数,小鱼小虾抓住不少,却始终摸不到真正连着瓜的那根藤。是以此刻,眼见张老师要吐出惊天内幕,电光火石之间,第二十七小队三人心中所思却不尽相同:

      向沁妮心中惊道,此等机密,上校竟然许我旁听,若不是信任有加,只怕这一审完想要活着走出去都不能了,可此时再回避也晚了,罢罢罢,生死有命,只是一想到朝夕相处的同僚竟会是披着一层皮的共/党,不免觉得十分可怖。

      邱嘉豪暗忖,这张老师一招供,远翔站一场大清洗在所难免,如今正当站长高升之际,恐怕这一次清洗少不了要借机打压刘畅一派,届时再借商会会长一案让刘畅从此翻不得身,上校的站长之位便能十拿九稳了。

      而殷烁植听闻张老师供词,心中一笑,却道,苍天有眼,不出所料,当下继续问道,“有几个人?都是谁?代号为何?平时如何联络?你老老实实的说出来,可省的吃苦头,不要妄图撒谎来欺骗我,我既能让你说话,也自然能让你那些好同志们开口。”

      张老师的嘴角涌出几股鲜血,声音嘶哑,“。。。。。。有三人,代号,芙蓉,海棠。。。。。。和。。。。。。霸王花。。。。。。”
      他说一句,口中便涌出一股鲜血,说到后来,声音断续,语调渐低,呕血如涌泉,看似是受了内伤,殷烁植一心想要听到那三人名字,探身凝神片刻,一无所获,不由皱眉怒道,“没了?”说着伸手,竟是要再去按那电刑的开关。
      张老师喉咙里血沫翻涌,咯咯作响,见殷烁植伸手,只听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咳嗽,竟是拼命的张开嘴,露出和着鲜血的森森白牙,声嘶力竭的一句,“我不知道———”
      殷烁植的手指搭上那小巧开关,这一次却并未按下去,审讯室里的灯光照着她面上的表情森然,眼神直直盯在张老师白森森的一口牙上,半晌,突然听她冷哼一声,神情一变,似笑而非笑,似怒而不怒,吓人之极。
      却不知她心里转过了什么念头,阴测测的沉默不语许久,突然蹦出一个名字来,“姜曈朣。”
      那张老师身躯一震。
      殷烁植冷笑,“姜衍含的女儿,你一定认得,你说不认识那三个共/党,好吧,我不逼你,王副校长说他曾见你格外关注姜曈朣的父亲,那么你且告诉我,姜曈朣她爹是谁?是不是共/产党?”
      室内又是一片寂静,在旁的向沁妮和邱嘉豪都明白了殷烁植的心思,海棠芙蓉霸王花,张老师说不出幺三电台藏在远翔站的底牌是何许人也,而殷烁植则怀疑到了姜衍含的身上,足够老的资历,无人知晓的从前,来历不明的女儿,丈夫更可能和中/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王副校长的供词一出,从前默默无闻的姜衍含立即暴露在嫌疑中,倘若殷烁植此刻的猜疑属实,那么潜藏在远翔站内的三朵花里,身为远翔站三部长之一的姜衍含势必要占上一朵。

      张老师闻言亦是沉默良久,殷烁植正要不耐烦,却听见他卷着血浆的含混的一声,“那孩子的父亲,是。。。。。。。是。。。。。。”声音挣扎,奈何刚刚带着内伤强行开口已经伤了嗓子,此时纵然费尽了力气,也依旧含混之极。
      殷烁植此刻极欲知晓答案,于是离了书桌边,走到张老师面前,张老师眼神涣散的望着她,口中犹还低低重复着含混的名字,殷烁植皱眉,说了句,讲究是谁,你讲清楚了,就伏下身,凑到他唇边细听,只觉张老师气若游丝,说出的句子都成了一条线,“那孩子的父亲,是冯———”
      后头吐息模糊,正待凝神去听,身后邱嘉豪突然冲了上来,向沁妮大叫一声“小心!”
      殷烁植耳边风声乍起,眼前有东西一动,白森森的从视线里闪过,那张老师全身被五花大绑,唯有头颈处能稍稍活动,趁着她防备稍松,突然狠狠一压脖子,沾着血的牙齿就要咬上殷烁植的喉咙,他这一咬是拼上了最后的力气,但求一个玉石俱焚,一旦咬住殷烁植就要噬其血肉,断其喉管,哪里还会留得她命在?电光火石之间,邱嘉豪向沁妮等援救不及,眼睁睁看着那一口牙离殷上校的颈子不过寸许,远翔站一代英才就要英年早逝———却见殷烁植突然飞起一脚,揣上张老师被绑着的一条腿,在张老师被疼痛拖的咬势一缓的刹那借力后仰,堪堪躲过一劫,还没站起来就听张老师怒吼一声,身体极力前倾,第二口就要咬上来,殷烁植这下大怒,一怒之下竟不退避反而猱身迎上,右手双指齐出,直取张老师双目,已经赶到近前的邱嘉豪只听见“噗噗”两声和一声惨叫,一望过去不经也目瞪口呆,只见张老师双目中鲜血喷涌而出,眼眶中插着的不是别的,正是殷烁植的两根手指头!殷烁植盛怒之下毫不留情,那两只指头在张老师颅腔内一伸一勾,指肚夹住了眼珠子再狠狠向外一扯,血肉飞溅,惊呼声四起,居然是生生抠出了张老师一双眼睛!

      张老师立时疼昏了过去,向沁妮强忍着干呕,浑身冷汗涔涔,邱嘉豪刚刚被慑在原地此时方才上前,边问“您没伤着儿吧?”边掏出身上的手帕递给殷烁植擦手,殷烁植一边擦着一边一言不发的看着昏迷的张老师,一回头见向沁妮锁眉立在身后,面似金纸,浑身止不住的发颤,很是发怵的模样。
      殷烁植挖完了张老师的眼睛,脾气自然消得快,此刻一想向沁妮端方温静,多年从未经手过刑讯一块儿,又何曾见过如此惨无人道的手段,对她这反应便也不以为意。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以示安抚,她手上血迹还未拭尽,眼见沾上了向沁妮的军装外套,这颇是过意不去,但亡羊补牢却又来不及了,殷烁植于是皱眉,最后只得对向沁妮道了句,“你自个儿解决吧。”却不料向沁妮闻此言,脸色唰的变作苍白,殷烁植浑然未觉,又示意邱嘉豪将昏迷了的张老师带下去,严加看管,邱嘉豪心领神会,自行出去招来下属善后,两两对望片刻,都心知今日已经审不下去,殷烁植倒还好,邱嘉豪和向沁妮昨夜劳累一夜,刚刚强打着精神又遭此变故,此时方显出疲态来,邱嘉豪心思活络,便相邀去他办公室喝喝茶,喘一口气,殷烁植允了。
      出了审讯室的门,突然觉得少了什么,正准备问问向沁妮,回头一看,殷烁植怔了怔,向沁妮居然没跟出来。

      竟是把自己的副手落审讯室里了。
      殷烁植哭笑不得,回到审讯室门口,探头往里一看,不由又是一怔。
      审讯室灯光雪亮,向沁妮一身军装面对这门口站着,手里攥了一把勃朗宁手枪,正拿指尖反反复复的擦着枪膛,灯下那雪样颜色的肌肤越发白皙,竟是像要透明了一般,看见她,嘴皮子动了动,似有话说,却终究又咽下了,那乌沉沉的眸子望过来,
      只把殷上校到了嘴边的一句“怎么还不出来?”逼了回去。
      望了片刻,终究向沁妮先开口,声音温静平稳,却是未言先叹息一声,方才幽幽道,“上校您既不放心,又何苦非要借我的手?”
      这话里哀怨颇多,殷烁植心下诧异,却不发一语,只道是静观其变。
      向沁妮见她不答,也不以为意,自顾自说了下去,“这些年来,凡站中公务,向沁妮从来不辱使命,我。。。。。。”说到此处,像是恍了神一般,向沁妮性格内敛,这“我”字之后的话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口,只得再叹息一声,却道一句,“既然进了远翔站,我亦不是没有为党/国舍生忘死的觉悟,可惜。。。。。。”可惜之后是什么,却又没了下文,向沁妮低头看看手上的勃朗宁,抬眼却见邱嘉豪也到了门边,正在殷烁植身后不明所以的看过来,向沁妮看着他,不由苦笑,转而对着殷烁植,涩声道,“您对自己的副手,尚不曾推心置腹,可对典狱长,却是真的器重。”
      殷烁植听她说话,先是越发觉得诧异,待到这几句说完,已经隐隐觉出不对来,暗忖自己刚刚无意识下究竟做了什么,竟让向沁妮悲愤到要给她留遗言以明志,倒是邱嘉豪与向沁妮同为人下属心有灵犀,见了向沁妮手持着那把勃朗宁,再想起片刻之前向沁妮被殷上校拍了肩膀之后唰一下变了的脸色,立时明白了,向沁妮恐怕把殷烁植那句“自己解决”领会成了别样的意思,不过邱嘉豪身为当之无愧的殷上校死忠,也自有他的一番考量:搞情报的不怕杀错人,就怕信错人。向沁妮如今已成上校副手,来日更会是殷上校的左膀右臂,如今她自以为命不久矣,说话不再慎之又慎,倒是窥探她心中到底是怎样一番想法的好时机。

      原来,向沁妮在张老师开始招供之时就在心里捏了把冷汗,纵然殷烁植允她今日同行,但这个顶头上司对她究竟能信多少却不好说,她生怕殷烁植为保情报不外泄狠下心肠决意取她性命,虽说生死有命,兀自强撑了一时,但刚刚殷烁植一出手就剜下张老师一双眼睛,鲜血淋漓,残酷的把向沁妮狠狠一震,直震的她心神俱乱,道是殷上校原来是这般不把心狠手辣当回事的,那处理自己,想必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正是方寸大乱心绪动摇时,便得了肩上聊表怜悯的一抚,然后就是连愣都不带打的一句“你自个儿解决吧”————竟是要叫她自绝!
      当时,向沁妮看着殷烁植带着邱嘉豪毫不留恋的出门而去,心头一阵冰凉,料想自己终究不是典狱长邱嘉豪,不曾与殷烁植同生死、共谋算,要得到她的信任又谈何容易,如今自己这是身处第二十七小队严防死守不见天日的重狱,显然活路已绝,一时绝望至极,心中不甘更与绝望混在一处,翻江倒海一般於积在胸口,压迫的她几欲吐血,然而却又心知自己要么依言而行,舍身取义,要么拼死一搏,不成功,便连着远翔站一连串的人一块儿成仁。
      ————偏偏是这生死一念间的时刻,门外脚步声起,竟又折了回来。
      向沁妮于刹那间便有了决断,右手出勃朗宁于腰侧枪匣,背对着审讯室的大门,凝眸挺身,屏息以待。

      审讯室里的灯辉亮的吓人,向沁妮脸色煞白,神情哀怆里夹杂着惨烈决绝,却冲着殷烁植惨烈一笑,语声渐成斩钉截铁般利落,“也罢,此消息干系甚重,卑职以命守之也无不可,但望来日,我站俊杰可承吾志,杀尽共/党,还世人一个盛世乾平,再无战乱,人民可安居乐业的中华民国!”
      她这一句,吐字利落,音色朗朗,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言毕,闭目抬手,勃朗宁枪口直指太阳穴,便要慷慨赴死。
      殷烁植见此,忙欲止之,不料却是邱嘉豪快了一刹,一声“住手!”,两人同时抢上前去,抓向向沁妮手腕,邱嘉豪快上一步,先握住了那细瘦的腕子,未及握实,殷烁植的手也抓了过来,正是叠握在他手上,狠狠使劲往边上一带,只听“砰”一声枪响,在这寂静阴寒的审讯室里听来竟如雷鸣一般,纵使邱嘉豪殷烁植也无不赫然,两两对望一眼,齐齐抬头,只见天花板上一个子弹孔,正簌簌的落下白灰来。
      两人均松一口气,未及转头看向沁妮如何,门外脚步声迭起,更有审讯室大门开启的响动,正是邱嘉豪在重狱的下属们听见枪声以为室内生变,正要进来弹压,殷烁植心知三人现在这个叫他们看了去不好解释,又恐向沁妮再有三长两短,于是一边动手抢下那部勃朗宁,一边向门外低叱“谁都不许进来!”
      脚步声立停,邱嘉豪与殷烁植心有灵犀,这时已然除下了向沁妮的另一把毛瑟手枪,脱了身,便去向门外,三言两语打发了部下,回来只见殷烁植仍拧着向沁妮的手,两双点漆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对望着,偏偏两人都不肯开口说话。
      殷烁植看着向沁妮,向沁妮也看着她,殷烁植但见那她一脸的决然,于是因为乍见她不明不白要寻短见而气急了想骂的一句“你做哪门子死”就给堵了回去。其实,细细想来,向沁妮这些年在远翔站最是安分守己,为人干练又不自傲,叫办什么事都能办好,更兼之谨言慎行,口风严实,而最最难得的,是殷烁植这些年看下来,向沁妮不仅履历清清白白,为人也端正,心向党/国,是个可以放心的部下。她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对她不住,向沁妮只道是她疑心病重故对自己百般不信任,其实殷烁植因为在毛特派员死后,惊觉自己昔日和先生何其亲昵,可一旦涉及身家性命,竟也能这般绝情绝义,由己推人,这世上便再没有谁是可信的了,后来陈站长桌上那副眼镜,血淋淋的,明明白白告诉的是她二十七小队里有站长的眼睛,更是触及了殷上校不能与人言的隐痛和猜疑,不想她近日来的谨慎过度,无形中把向沁妮一逼再逼,竟致如斯地步。
      一念及此殷烁植松了向沁妮的手,扬起一双轻清眉笑的明朗,“要死要活的干什么?如今远翔站正缺可靠的人手,留着你的命来对付共/产党吧!”
      向沁妮神色微松,依然暗自戒备,猜想这是她回心转意的苗头,恰此时,闻得身边叹息一声,有人道,“向少校,这回你可把上校冤枉大了。”
      却是邱嘉豪。
      但见他此刻踱步到殷烁植身边,冲向沁妮微微一笑,指着她肩头道,“你看你肩上是什么?”
      向沁妮头一低,正见自己肩上数道血渍,斑驳了整洁的将校呢军装,正是刚刚殷烁植那没擦干净的手留下拍抚时蹭上的。向沁妮兀自一愣神,迷惑不解的抬头看向邱嘉豪。
      而殷烁植进过邱嘉豪这么一点,立即幡然了悟了此事的来龙去脉,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被向沁妮这般误解,不由哑然失笑,“向沁妮啊向沁妮,我叫你自个儿解决,是解决你这身脏了的军装,谁叫你自个儿解决自个儿了?!”
      向沁妮闻言一怔,随即不敢相信一般微微瞪大了眼,这才慢慢反应过来原来这从不是要她去死的意思,霎时松了一口气,觉得整个人都活回来了,连这阴寒入骨的审讯室都像是春暖花开一般。
      殷烁植看她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不由也是一笑,将两把手枪递还给她,向沁妮这么一下把她自从杀死毛特派员后日渐阴霾的魂儿都给惊了回来,回顾过去几日间,自己处事用人和以往大相径庭,又不由想到这些天来因为自己的缘故向沁妮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以及刚刚向沁妮在要开枪自杀之前一番慷慨激昂的陈情,以及生死之际由心而发的,不惜以死报效党/国的一席话,不由感慨这个副手看来当真选的不错。

      三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回想这场误会,竟然不过是由于一句话会错了意,彼此都觉得好笑,更觉得庆幸。而殷烁植由此去了心病,又发现自己新得的是一个如此难得的副手,自然十分喜悦,邱嘉豪见誓死追随的上校又收一员忠心耿耿的女将,也十分替她高兴,而向沁妮,使尽浑身解数,历经九死一生,终于全身而退,更得了上校赏识,真可谓是守得云开见日出,苦尽甘来。三人一念及此,不由相视而笑,就此前嫌尽释不说,更是自此同进同退了。

      【远翔站中】
      大雨如注,一条条雨注像鞭子一样抽下来,打在人身上,生疼生疼的。
      晦暗的天幕划过一道闪电,电光耀目,照过远翔站校场边的小树林——那林子荒废已久,枯枝腐叶遍地,泥泞中荒草丛生,可若顺着这一地荒草望过去,却能见得那边杉树下,一抹森绿的军装裤脚,还有一只白皙的手,正在挖开黑色的泥土,那手手指细瘦,现下沾满了污泥,掌心圆润,无名指上带着一个细细的银指环,却是一只保养的不错的富家妇人的手。
      那手指动作间,已然在泥地上挖掘出一个小坑来,那妇人的手顿了顿,在整洁的军裤上擦拭了黑泥,小心翼翼的捧出来一个手帕包成的小包袱,稳稳的放进了泥坑里,再拍上了泥土,一双军靴踏过来,踩实了,又在已经掩藏好的坑边逗留了片刻,这才转身离去。

      片刻后,闪电划过长空,电闪雷鸣间,可闻得一片枝叶抖动的簌簌声夹杂在风雨声里,刚刚那妇人的军靴归去踩过的泥径上竟然又有人分枝错叶,缓缓行来,那杂乱的枝条下,一把大黑雨伞渐行渐近,伞下是个穿着尉官军装的姑娘,瓜子脸,杏子眼,眼波盈盈,顾盼生辉。
      那姑娘在杉树下转了几圈,四下一打量,便凝眉注视着杉树下的某一处湿黏的土壤,却正是刚刚那妇人埋下小包袱的地方。
      只见姑娘脚上那黑亮亮的崭新靴尖伸了过去,几下踢开了封土的黑泥,露出小包裹的一角,接着她俯下身,伸手摸索着将小包袱扯了出来,两下来开系结,从里面抖出一物来。
      那东西跌落在她掌心,只见是一方小印,拇指大小,石色劣质但菱角光润,显然被珍视摩玩多年,章面上印泥的颜色已不新鲜,刻上的字迹模糊。
      待细细辨别之后,魏筱洵不由愕然,

      原来,掌心那章面上字句飘逸雅致,刻得竟只是经年之前,抗日战争时期全中国学子都曾熟到烂的一句话,

      “一寸山河一寸血。”

      【重狱】
      “今年夏,远翔站还真是热闹。”殷烁植坐在邱嘉豪的办公室里,挑着一双轻清眉,袖着手望着窗外的雨淡淡的道,而后转头,向已经稍事休息了一会儿的邱、向两人,“刚刚的口供你们也亲耳听见了,我站有内鬼。”随即抽出枪匣里的白朗灵拍在桌上,“向沁妮,你即刻回站里,向陈站长求调远翔站十年以来三部部长的副手、近随、秘书、机要员和各部各科各队长官的档案,我要亲自审查。
      “调第八队的人增加远翔站守卫,出入要登记搜身,进出凭军官证,不在花名册上的一步也不准踏入远翔站。
      “关闭电话线路,除了站长和我的办公室的两台电话,其他一律掐掉。所有电台立刻启用战备密码,命第九队二十四小时监视报务室。
      “调第十到第二十队,秘书部、军情处由上至下自部长起,到各科主任府上,从今天开始监视,如有异动,即刻回报。
      “第二十到二十七队即刻入远翔站,以备不测。”
      那声音冷沉决绝,殷烁植言毕望向向沁妮,那眉眼间江南春/色般的烂漫一瞬就冻成了塞北的风雪,滴水成冰。
      “至于其他,我会向站长当面陈情,你以此为凭,行事不必顾忌。”
      那手指抚上桌上的白朗灵,然后推远至向沁妮面前。
      那把白朗灵是殷上校经年不离身的配枪,光泽银亮,枪身上錾刻了一个“殷”字,扳机两面各镶着一排小巧的蓝宝石,这些年她偶有命下属暗中持令行事的,都是以此为凭。向沁妮闻言便知此事关系甚重,不敢怠慢,立刻取了枪,推门而出,少顷,边听的楼下军哨广播连响,车声辘辘,人声嘈杂。
      第二十七小队行动队平素驻扎于重狱附近,营帐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八百里分麾下炙是谈不上的,但因行动队营亦算重狱下属,平日传召签令,互通有无,所以远翔站中称呼重狱,还有一个戏称叫兵部衙门。一个行动队,一个兵部衙门,尽在殷烁植掌中,也难怪平日里就连陈站长都要宠着她三分。

      室外早就暴雨如注,电闪雷鸣,殷烁植闭目就可以想象远翔站里院里的那几株桂树,在雨中疯狂挣扎的样子,左、右、主三楼相连的半开放式回廊上,娇贵的文员们行走间刻意避开溅进来的雨水。
      而她睁眼,重狱办公楼下,第十到二十七队在雨中集结完毕,一色绿军装,列队整齐,在这样的大雨里站的如山岳般挺拔坚定。
      两相对比,军容风骨,再卓然也不过如斯。
      殷烁植不由在心里感慨了一句。
      “那么我呢?”却在此时听到耳边响起了这么一句。
      回眸见得邱嘉豪斜坐着,以手支额,面色苍白,疲惫的眼睛却闪着笑意,看着殷烁植,“我做什么?”
      殷烁植于窗边回望他,默默片刻,一指沙发,“你先睡上一觉,等醒了,再说。”
      于是邱嘉豪笑了笑,毫不顾忌的在她面前脱了军靴和衣躺在沙发上。闭起目来,问“您觉得,刘处长,姜部长,到底哪一个才是共产/党?或者,都是?又或者,都不是?”
      殷烁植沉默,然后开口,“从前我觉得只有刘畅是,到现在,不好说。”
      邱嘉豪“嗯”了声,侧过身去躺着,含糊的说,“对我,是谁其实都一样,最坏也不过是弄错了人,和您同年同月同日死。”
      窗外电光划破天际,雷声震耳,室内寂静,殷烁植这次没回答,她注视着窗外,看列队被向沁妮分配任务,看他们一队一队的登车,奔赴该去的地方,直到向沁妮领着最后几队人马上车,整个过程一丝不苟,有条不紊。
      没出岔子。
      殷烁植呼了口气,这时才蹑手蹑脚的走向沙发,慢慢俯下身,握了握邱嘉豪的肩膀,
      “我知道。”她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沉睡的部下,“可我绝不能放任真正的共/产党逍遥法外。”
      “我曾许诺于你,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许下这个诺言时她还不到二十岁,是远翔站里的新进特务,拖着被子弹贯穿的一条腿,扯着身中数枪的搭挡,从将要爆炸的火车里舍身扑出,扑进铁轨桥下冰冷的河水里,挣扎着想游向岸边,火车爆炸声在身后响起,她一边拼命游着一边在心里许下这诺言。
      “我殷烁植许下的,从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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