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之凤穿牡丹

　　凤穿牡丹今犹在，白玉琵琶似故人
　　一连几天，我和福英一起被关在这牢房之中，彼此逐渐有了信任之感。福英不过是外表彪悍，其实心思极细密，每次送来的饭，她都会小心地把腐坏的地方去掉，再递给我吃。自己的那份却是不管不顾，一口气囫囵吞了下去。
　　我看着福英豪迈的吃相，不禁呆了。
　　“我是粗人，不吝这些，再说当差吃的也没好到哪去。常常是娘娘不吃的，赏了给底下人吃，轮到我们都是长了毛发了霉的。”福英看看我：“你这个样子看起来就没受过什么苦，虽是浣衣班的，可这手却没一点茧子，看来是享福的命。”
　　我抢过福英手中的饭菜，夹了一大口放进嘴里，学着她的样子夸张地咀嚼着：“我才不是享福的命呢，如果是，我宁可不要这享福的命。。。”
　　正说着，铁门开了，我以为又有人来提福英去审讯，便用小小的身体挡在她的前面，抬头怒视着来人。没想到眼前的人竟是。。。竟是那天面试时问及我娘的那个女官！
　　女官看着我，眼里充满了关切，她蹲下身来，抚摸着我的头发：“印儿，你受委屈了。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摇摇头：“女官姑姑，您来这里做什么？”
　　那女官放心地笑笑：“我是礼乐班的教习姑姑锦素，以后你就叫我锦素姑姑吧，我来是特地来接你出去的。”
　　“锦素姑姑。。。怎么不是织造班的云溪姑姑来接我？”
　　锦素有些迟疑：“印儿，你娘倾城是我的闺中密友，当年你娘与我同在礼乐班，我救你就是想让倾城的女儿继承她的衣钵，成为一名出色的宫廷乐师。”
　　“我娘。。。我娘也是宫女？”我猜到我娘一定与皇宫有些渊源，却没想到这渊源如此之近，与我不过咫尺，原来，我一直在我娘生活过的地方生活着。
　　锦素姑姑站了起来，伸出手：“跟我走吧，印儿，我一定能助你成为最优秀的乐师，完成倾城的梦想。”
　　我把手轻轻放在锦素的手中，点了点头，心中却依旧踟蹰。乐师，离我太遥远了，我从来没见我娘演奏过乐器，也从没碰过一样乐器，无法想象在炉灶边烧火做饭的娘抚琴奏乐的模样，锦素口中的娘是那样的陌生，就像不相干的人。
　　在走出牢房之前，我回头看了福英一眼，福英对我笑笑，脸的轮廓也柔和了许多。她曾经说我命好，如果我以后真的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一定会报答她。七岁的我心中如此承诺。

　　锦素拉着我穿过掖亭，一路上，每一个看到我们的宫女都会停下来交头接耳，看来我的事已经家喻户晓了。路过浣衣班时，我扭着头努力想看到樱桃的身影，可是洗衣服的都是生面孔，根本没有樱桃的影子。没关系，反正回到掖亭，总会有机会见到。我这样想着随着锦素径直来到了礼乐班。

　　礼乐班比浣衣班大上数倍，光是宫女的寝室住所就有十几间，其中女官和领衔乐师可以独住一间，剩下的小宫女也还是和浣衣班类似，十几个人睡一个大通铺。礼乐班和舞艺班共享一个院落，由一个半扇的影壁隔开，我在浣衣班当差时就经常看到这两个班在一起练习。锦素领着我进了一间屋子，这是一个里外两室的套间，外间的屋子里陈设着多宝格，摆放了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玉器摆件，但无不小巧精致，显示出屋主人的雅致品味。里间是卧室，一张暗红色的雕花木床，淡青色的纱帐盈盈垂下，房中并无字画修饰，只是在墙当中位置悬着一幅三尺见方的凤穿牡丹织锦，那时的我并不懂这图样是妃嫔才能使用的，也不知道这织锦要几十个能工巧匠绣一年才能完成，单纯被织锦上摇曳多姿色彩绚烂的牡丹花，与金线穿成、栩栩如生的凤凰所吸引，站在那里，只是呆呆地看。

　　“这图案是凤穿牡丹，是皇上赏赐给倾城的。”锦素柔和的声音响起。
　　“是我娘的？”我回头，锦素的神色波澜不惊。
　　“是的，当时你娘就住在这个房间，她走后这个房间我就命人锁了起来，这里的一切都还是以前的样子。”
　　“这。。。这是我娘的房间？”我慢慢走到床边，伸出手抚摸着红木的床梁，仿佛还能感受到娘的体温。
　　“这是你娘的床榻，以后就是你的了。”锦素走到我身后，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回望着她：“我住在这儿吗？不是和小宫女住一起？”
　　锦素蹲了下来，抚着我额前的碎发：“我是你娘的好友，你娘和我如同姐妹一般，她的女儿自然也就是我的女儿，以后我会帮助你学习器乐。我想，能住在你娘以前住过的地方，你一定也会有所安慰。对了，有一样东西，我想应该现在交付与你。”
　　锦素说着，走到一个黑色木质立柜前，立柜上只有边缘处有简单的雕花，是宫中常见的吉祥如意纹饰，锦素打开柜门，里面放着一把琵琶。这琵琶远看就不似一般俗物，色泽温润，形容幽雅，倒似一只天鹅卧在柜中。
　　锦素将琵琶拿与我细看，琵琶顶上是一朵洁白无瑕的牡丹，那牡丹精雕细琢，虽形状规则却异常生动。琵琶背部则是银线勾勒的百花争艳图，虽无颜色，却让人感到争奇斗艳，春意盎然。抚摸上去，那光滑的手感有如绸缎。
　　锦素说：“这琵琶是你娘生前最为心爱之物，背板由紫檀制成，覆手是进贡的象牙雕琢而成，琴头这朵牡丹是真正的和田白玉。这琵琶别说是在民间，整个皇宫也找不出第二把来。弹奏起来，如珠落玉盘，似瑶池仙乐。我想你既然是倾城的女儿，那这把琵琶理应交到你的手里，望你有天也能弹奏一曲，拨若风雨。”
　　我又一次抚摸着顶端的白玉牡丹：“我娘从来没有教我弹过琵琶。。。如果我娘真像您说的那样，是宫廷乐师，为什么她从没有在我面前提过一句？”
　　锦素顿了顿：“你还小，有些事你渐渐就会明白，大人的世界，是有很多不得已的。这把琵琶，我先替你收着，等你十六岁那年，再交付与你，希望你那时已能担此重任。你今天先好好休息，会有宫女送来换洗的衣物，从明天开始，我会亲自教你演奏。”
　　锦素说着拿起琵琶出去了，剩我一个人在房中。我坐在床上发呆，才几天工夫，我却从一个最底层的浣衣班宫女变成了阶下囚，现在又成为一名礼乐班的乐师，而且还单独享有自己的房间，命运果然一波三折，无法预料。
　　我正想着，有宫女送来了衣物，那衣服是寻常小宫女的宫服，蓝色的外衫，绿色的罗裙，并不华丽。但送衣物来的宫女却对我恭敬有加，好像我并非是普通宫女，倒成了女官似的。宫女刚走，门口就传来了“笃笃”的叩门声，会是谁呢？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樱桃，后来就马上否定了，这个时间，樱桃要带着小宫女烫熨衣物。那一定是玲珑，我被带走的时候，要不是云溪姑姑拉着，玲珑差点扑上来拉开压住我的太监，在陌生的地方能看到熟悉的面孔对我不啻为雪中送炭，我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喜出望外地喊了出来：“玲珑！”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玲珑，而是处处与我为难的红蔷。她穿着跳舞时的羽衣，脸上还泛着红晕，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是一路跑来的。此时看到红蔷，虽然有些失望，但不是不开心的，毕竟也是认识的人，在这陌生的境地，即使是她，也能给我带来一点安慰和莫名的安心感。
　　然而红蔷的脸上，却是一副恼羞成怒的表情：“你不是被关进慎刑司了么？怎么不多关一些时日！现在来礼乐班做什么？怎么不到织造班找你的玲珑去！”
　　心中刚亮起的温暖被她一盆冷水浇到谷底，我冷冷地不说话。一路跑来只是为了奚落我，我与你究竟有多大的仇？红蔷也不再说话，只是狠狠地瞪着我，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我一把把门关上，心中被不快的感觉胀满。
　　门外又传来红蔷急促的敲门声和叫喊声：“胡印儿！有本事你开门，我们当面理论！你这样算什么，缩头乌龟！。。。”
　　红蔷的声音并不清脆，沙沙的，但在我听来却无比刺耳，像针直刺进我的耳朵里。我一把把门拉开，却见红蔷已经跑远了，她的乌黑浓密的长发飘散在风中，羽衣的饰带也随着跑动的起伏而摇曳，那袅娜的背影就像画中的仙子。。。我又一次为红蔷的美丽惊艳，但心中又夹杂着一些酸酸的感觉，这人间竟有如此标志的人。关上门，我对着铜镜端详自己的眉眼，只能勉强算是讨喜，却毫不起眼，只是作为陪衬的芸芸众生之一，即使是与她为敌，似乎也有点自不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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