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桃花

　　三
　　时值品剑大会最后一日的傍晚，万仞山庄周边的大街小巷逐渐热闹了起来。武林中人前几日为了准备品剑大会而无暇他顾，这最后一日的比拼结束之后，大伙儿都松了口气，娱乐场所就开始人满为患了。尤其是沁芳阁。这沁芳阁乃是方圆十里内最大的青楼，做的生意不如其名字来的优雅……这种时候的生意尤其的好。
　　一位长相平庸的女子，裹着普通的裘衣，背后背着硕大的包裹，一瘸一拐地朝人来人往的沁芳楼走去。寒冬腊月的时节，沁芳阁里的女子仍然穿的花枝招展。
　　打扮得千娇百媚的沁芳阁鸨娘正裹着雪白的狐裘站在门口揽客，一见女子便赶紧上前将她拽了进来，柳眉微蹙：“翠娘，你这是怎么回事？我放你半个月假，你却给我落一身毛病回来？”
　　那名唤作翠娘的女子答道：“对不住红绡姐……家里幼弟顽皮，玩闹的时候不小心将我的脚给砸了，至今还肿着。想着跟红绡姐说好的半个月假，便还是忍着疼回来了……”
　　红绡年纪看起来不大，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老鸨气势却很足。她摆摆手嫌弃道：“行了，赶紧上楼去休息，今晚上你就在屋里伺候，不用出来了，今天客人多，你可别给我搞砸了！”
　　“谢谢红绡姐……”翠娘艰难地福了个身，转身上楼。

　　翠娘进了自己房间，转身立刻将房门闩上，将背上包裹随地一扔，从怀中拿出一柄用灰布裹着的长剑搁在门口的茶桌上，自己踉踉跄跄地扶着桌子坐下。她抬手在鬓角处轻轻一撕，便揭下一层薄薄的□□来。面具下是一副带有西域风采的脸庞——这翠娘，正是从万仞山庄携着名剑秋水逃出来的燕莹华。
　　燕莹华缓缓褪下右脚的鞋袜，仔细检查伤势，方才为了借力而硬受了明剑一掌，右脚脚掌浮肿了起来，或许是骨骼被震裂所致。她回想起方才趁乱逃脱的情形，后怕不已……
　　“幸好用秋水剑挡了一挡，否则我这双腿就要废在当场了……”燕莹华一边撕扯下包裹里胡乱塞着的衣物，将布条裹在右脚上固定好伤处，一边喃喃自语，“明剑果然是江湖上的老前辈，不是我这种小辈可以随便挑衅的，不知道这秋水，能不能引来那些人……”
　　处理好伤势，她抬头看了看这翠娘的房间，轻纱幔帐，颜色多是素雅的青绿，摆设也很是朴素，并没有什么古董玩物，倒是不少名家字画。到不知是翠娘本人是个风雅女子，还是为了映这沁芳阁的风雅名字……不过大约是后者吧……
　　半个月前，燕莹华来到万仞山庄暗探了许久，甚至将风月居、沁芳阁、万金楼都探了个遍，最后找到了一个最适合的地点藏身——便是这鱼龙混杂的沁芳阁。半个月前，正是这位名叫翠娘的女子告假离开沁芳阁的时间，燕莹华一路尾随她到了万仞山庄以东的一个小村庄内，发现她家家徒四壁，屋内只有一名看起来七八岁的男童。
　　燕莹华从来只偷所不能偷，从不杀人。为了易容顶替翠娘，她赠予他们盘缠，让他们离开沁芳阁控制的范围，去寻找当年收养了自己的师父，或是另谋他生。虽然姐弟两人将信将疑，但是看得出翠娘确实不想在受沁芳阁控制，做皮肉生意，她收了盘缠，隔天便悄悄离开了万仞山庄地界。
　　回想翠娘的生活状态，想来也不是一个懂得欣赏字画之人……燕莹华也说不清，自己帮助他们离开，除了为了她的计划之外，是否还因为他们的遭遇，与十年前她所经历的十分相似。当年，姐姐为了赚钱养活她，甚至不惜卖身青楼，却没想到被杀害全家的仇人带走，就在她的眼前……可是她却没能阻止。那年，她才十岁，除了父亲教过一些轻功基础外，她什么武功都不会，而那时，杀害全家的仇人就在对面，恐慌和害怕让她的双脚像是灌了铅般沉重，一步也没能迈出去。
　　她至今还记得，她的姐姐被带走之际，看见了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她蹲在青楼对面的小巷口，目光相对时，姐姐赶紧低下了头，装作没看见一般，毫无抵抗地离去。
　　燕莹华使劲摇了摇脑袋，把回忆抛之脑后，起身走到梳妆台翻翻找找，找出一瓶药酒来，便顺手抹在太阳穴，让自己清醒点。
　　“这翠娘梳妆台里竟然放了这么多伤药……也不知道她在这里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燕莹华看着面前的瓶瓶罐罐，感叹道，“好在当时姐姐没有真的入了青楼，只是不知道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梳妆台摆在靠近楼道的窗户下，燕莹华无聊地望着窗外，房间外头灯火明灭，影影绰绰间似乎有一两只蝴蝶不知从何处飞进了楼道里。
　　燕莹华没有在意，折腾了一个白天，困意夹杂着脚上的疼痛感袭来，她翻身上床闭了眼睛，睡觉去了。

　　沁芳阁大堂内的客人愈来愈多，多是旁观完白日的热闹之后来到这里放松放松的。风月场所鱼龙混杂，红绡倒是应付得游刃有余，丝毫不见困窘之意。正招呼着入内的客人，她转头便瞧见那抠门的客栈老板费宇拉着一名少年走在前来的路上。
　　费宇常年从她这里套消息，然后卖消息，一来一去竟成了万仞山庄的“百晓生”，着实让红绡不悦，自己辛苦得来的东西，竟被他套了去。所以他每次前来，红绡都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心，随时准备赶人。
　　不过费宇会带着外人来她沁芳阁倒是从未见过的，不知今日又耍什么花招？红绡看着不免觉得好奇，便笑着迎道：“哟，真是贵客上门，有失远迎啊……”
　　“好久不见，小红姑娘，”费宇拱手笑道，“几月不见，姑娘愈发美艳动人了……”
　　红绡听着“小红”二字心里气得想跳脚，然而碍着面子，脸上还是挂着干笑，恨恨道：“费掌柜的几月不见，怎么看起来却衰老了许多？是因为没银子赚，忧愁过度么？”
　　“连个称呼也要计较许久，唉……女人真是难以应付啊……”费宇腹诽，面上还是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容，道：“可不是嘛，前些日子没有生意做，客栈里头入不敷出，在下的心情又怎么会好呢？这不，来求姑娘接济接济。”
　　红绡可不敢与他多贫嘴，生怕又有什么消息被他套了去，调侃了一句便不再说什么，转而打量起低头站在费宇身边的乐允成。
　　乐允成本来跟在费宇身后，正一头雾水地跟着，来到门口，只是稍稍朝里头瞄了一眼，就眼花缭乱的得不敢再看。虽说一路上都听闻过”青楼”大概是什么样子的，可是真当看见的时候，还是震惊的无法接受……因为沁芳阁中的女子数量，大约是他这辈子见到过的女子数量的总和吧。
　　红绡笑得娇媚，撇开费宇，攀上乐允成的胳膊，柔声道：“这位小公子可是第一次来沁芳阁？”顺手还揩了一把油，细细地摸了他的胳膊和胸膛，心道：“没想到这小公子看起来瘦弱，摸起来却有这么结实……”
　　乐允成被人上下其手十分不自在，挣着想要推开她，可是又不敢用力，结果看起来就像是半推半就的模样。他十分尴尬地解释：“我，我只是来陪兄长看看，不，不是来，不，不对……”
　　他的眼睛还看起来显得特别无辜，特别天真，实在是让人母爱泛滥。红绡许久没看见过这么青涩的少年了，她挽住他的胳膊半推半攘地将他带进了沁芳阁，又朝费宇使了个眼色。费宇本就在一旁看好戏，看到她的眼神，心领神会地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进了沁芳阁。
　　沁芳阁里看不见烧着的炭火，却暖得似夏日。
　　红绡领着两人到了临近后院一条名叫沁芳溪的小溪流的位置坐下，替乐允成解了身上的裘衣，问道：“不知道二位想要什么模样的姑娘？还是说，要几壶上好佳酿？”
　　费宇在乐允成吃惊地眼神下心领神会地回答道：“不需要什么姑娘，倒是前段时间沁芳阁新进的好酒天山雪，给我们上几壶吧？”
　　“费掌柜的狮子大开口啊，天山雪我总共也就十壶，怎么能一给给你几壶呢？倒是还有其他好酒，不如掌柜的跟我来选选？”红绡眼波流转，似乎将注意力全转到了费宇的身上，松开了乐允成的手臂，这才让乐允成松了一口气。
　　费宇笑了笑：“成弟你先在这里歇着，我随小红姑娘去调几壶好酒来！”
　　“我，我不会喝酒，兄长，欸……”
　　不等乐允成把话说完，费宇便站了起来，随着红绡走远了。
　　乐允成向四周看了看，其他的客人几乎都是侠客模样，喝酒的喝酒，玩乐的玩乐，亦有琴姬歌姬弹琴唱曲儿，非俗非雅，这青楼，倒也不是像他人所说的那么不堪入目嘛……
　　他所座的位置，临近后院的窗边，隔着门口上楼的楼梯，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们。出其不意的是，这门口竟然走进来几名女子。
　　红绡不知道从哪里跑了来，对待几名女子也殷勤的很，与她们说了几句之后，便将她们领上了二楼。
　　“看什么呢？”
　　乐允成“啊”了一声，回头发现费宇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回来了，而自己居然看几名女子看得出神，实在是不好意思，干笑道：“我，我只是好奇，原来这里也会有女子来玩乐呀？”
　　费宇手中拿着两壶酒，递了一壶给乐允成，见他摆手不接，便将酒壶放在他面前，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解释道：“你不知道啊，这江湖关系错综复杂，凡是跟自己有利害关系的，都会拿出十二分精神来招待。这沁芳阁几乎是整个江湖的交易场，也是整个江湖的消息聚集地，小红姑娘看起来柔弱，实则掌控着各种动荡江湖的消息，着实不简单呐……”
　　“兄长的意思是说，其实沁芳阁并不在乎客人的性别，只要是对沁芳阁有利的人，便都是客人？”乐允成眨了眨眼睛，问道。
　　“哈哈哈，孺子可教。”费宇大笑几声，一改平时的温和收敛，“成弟真的不来几口？这可是难得一见的陈年佳酿啊！”
　　乐允成犹豫地摸着眼前的酒壶，可是眼神中的好奇却掩饰不住。最后他还是屈服于自己的好奇心，应道：“嗯……我就尝几口吧。”
　　话音刚落，便有以为身着轻纱的女子翩翩而至，奉上了一只精致的白瓷杯，随即又翩然而去。乐允成目瞪口呆。
　　“你这壶可是天山雪，自然不能像我喝的一般随意，喝酒有讲究的，成弟，你可得多研究研究啦。”费宇一边笑着一边斟酒，见他小心翼翼地啄了一口后，问道，“你觉得如何？”
　　原本乐允成苦着脸，仿佛要去送死一般地抿了一口之后，眉眼立刻舒展开来：“这酒不苦不辣，似乎有淡淡的甘甜，有如……有如天山的泉水！”说完他挠了挠头，补充道，“嘿嘿，虽然我没喝过天山的泉水。”
　　费宇说道：“所谓天山雪，就是这样来的。这酒使用天山的雪莲，青稞和初春天山上最初融解的雪水酿制的，有如清泉般甘甜。在南方可是尝不到这种酒的，成弟可要多品尝品尝呀。”
　　“兄长不来一点儿？”乐允成说着又倒了一杯。
　　费宇翘起嘴角：“酒混着喝容易醉，我方才喝了别的酒，便不好在喝它了，成弟好好品尝便是，我先前已经尝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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