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殿中央的宇文芳芷一直低着头，听了晋陵王的话，虽然极力控制着，指尖却不由得微微发抖。这一瞬间，她心中掠过一幕幕画面：
　　那一年的春狩，她年纪尚小，吵着要跟随父亲去骑马凑热闹，自己的父亲潞国公虽然在朝中军功第一，却最疼爱幼女，拗不过，只得应允了。风那么轻那么软那么暖，枝上柳绵吹又少，隔着杏花疏影，她看见他骑马而来，如同江南的春风吹向塞北的雪原，他脸上轻轻浅浅的笑意，从此成为她心上的一轮明月；
　　又是一个秋日，天那么高那么蓝那么远，她仰头望着天边一队大雁飞过，心中默默祝祷，鸿雁传信，能将她的心事让他知晓。陡然间一声呼哨，一支箭飞上云霄，一只大雁应声而落，惊散了雁群。好奇心驱使着她跑过去捡起那一支射落大雁的箭，穿过一双雁眼的箭上刻着一行小字：晋陵王舒。原来，这支箭竟然是他的，他竟然有这么好的箭法，一箭对穿大雁的双眼，就像他的微笑早已洞穿了她的心一般。鬼使神差，她拿着这支箭和箭上的猎物藏在了树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只听到有人在说：“五哥，真是怪事，明明该落在这附近的。”另一个温和的声音笑道：“无妨，射猎不过是游戏罢了，不必放在心上，或许是掉进了湖里也未可知。”马蹄声渐渐远去，树后的她按着自己的胸口，原来，他的声音也和她梦里的一模一样；
　　她的母亲来告诉她，她的父亲正在朝中的文臣武将中挑选青年才俊，这都是为了她选夫婿。她冲口而出：“我不嫁，除非是晋陵王。”她的母亲很是惊讶，说朝中的俊彦是很多很多的，只要潞国公潜心栽培，出将入相绝不是难事，比一个闲散的王爷更有权势。她只说了一句：“他们再好，可是我都不喜欢。”她的三嫂房陵长公主听说了，娇笑了一阵，答应这件事只管包在她身上。那一晚，她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梦中他揭开她的红盖头，握着她的手，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窗下灯前，她手里握着那支箭不住地摩挲，想象着他的手指曾经准确地从箭壶中抽出这支箭，稳稳地将这支箭搭在弦上，毫不犹豫地开弓射了出去。忽然有人进来，她匆匆藏好箭，才发现是自己的父亲，这位权倾朝野的潞国公，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忧愁。父亲说皇上已经对宇文家起了戒心，连她的姊姊贤妃都在宫中失了势，失去了协理六宫之权，不再受宠爱，为今之计，只有再有一个宇文家的女儿进宫，辅佐贤妃，获得皇上的恩宠，保全宇文一家。她哭了三天，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是宇文家的女儿啊，父母兄姊宠爱了她十六年，如今，也该是她回报他们的时候了。
　　此时此刻，她知道她最该做的，便是抬起头向皇上嫣然一笑。就连她的长公主三嫂都称赞过，她的笑容是那么灿烂那么明媚那么青春洋溢，这世间只怕没有男人能面对她的笑容而不心动。可是，他的一句淡淡的“小弟之前从未见过六小姐”，比那支箭更锋利，深深地刺在了她的心上，痛得让她再也笑不出......
　　贤妃见芳芷低头不语，心中很是着急，脸上却只得故作轻松，向夏元熙笑道：“晋陵王爷既然说从未见过六妹，皇上总该是相信的。上一回长公主只是一番好意，想着让宇文家和皇家亲上加亲，因此会错了意，也是有的。”
　　房陵长公主连忙笑道：“正是，是房陵想错了，皇兄还要和房陵计较吗？”
　　丽贵人素来依附贤妃，自然随声附和：“贤妃娘娘和房陵长公主殿下的话自然是错不了的。嫔妾看着宇文六小姐实在是天仙化人，和贤妃娘娘真是一对并蒂姊妹花，如果能效仿娥皇女英，也可以称得上是一段佳话。”
　　谨婕妤、玉才人等人也纷纷附和。
　　夏元熙含笑看了看贤妃宇文芳菲。贤妃年纪已是二十有余，正是一个女子最有风情的年纪，恰似一朵玫瑰全盛开放，每一朵花瓣都丰盈着成熟甜美。
　　夏元熙又看了看站在殿中的宇文芳芷。十五六岁的她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瓣似开非开，却更引人入胜，让人想知道这朵花盛开时的艳丽又将如何令人惊心动魄。
　　这样一对姊妹花，如若是同时绽放在紫宸宫中，将是怎样一幅景象呢？
　　夏元熙虽然还未曾首肯芳芷入宫，心中却不禁泛起这样的念头来。
　　其他妃嫔虽然不与贤妃亲近，但是也不愿得罪贤妃，都沉默不语。欣婕妤、宁贵人等人一向都是皇后的人，此时见皇后并未发话，也不知皇后是怎生个打算，便都维持缄默。
　　太后徐徐地道：“哀家见了这潞国公府的六小姐，很是喜欢。皇上若是有意，便留她在宫中罢。她既然是贤妃的妹妹，同在宫中有个照应也好。”
　　太后略顿了一顿，又满怀感慨地道：“一对姊妹能都嫁入同一家，也是难得的缘分。”
　　说着，太后看了看德妃。
　　德妃低下头去，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两分淡淡的黯然之色。
　　贤妃听了太后的话，不由得一怔。她素来知道太后因为皇后的缘故，并不大喜欢自己，近来又安排下任城王在军中暗中牵制自己的父亲潞国公，那更是要遏制宇文家势力的企图了，所以贤妃这一番与房陵长公主密谋安排芳芷入宫，针对太后和皇后可能的反对，心中早筹划好了一番说辞，只要皇上对芳芷动心，她便有把握将芳芷留在宫里。可是万万没料到太后竟然一口答应了下来，没有丝毫阻拦的意图。
　　贤妃毕竟在宫中多年，久经历练，不过是微微一怔，立刻恢复如常，笑道：“多谢太后的褒奖。”
　　她想着虽然太后的首肯出乎意料，但是或许太后也发觉宇文家在朝中宫中的庞大势力，因此想拉拢自己，也未可知。
　　贤妃心头一喜，还道芳芷入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随即又是一酸，皇上身边又要多了一个得宠的女人了。可是转念一想，这个女人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和别的来路的女子自然不一样，无论是自己还是宇文家，都需要她。
　　贤妃定了定神，便想向夏元熙讨旨，能当殿封芳芷一个美人或者才人的名位自然最好，至不济也得是个宝林。
　　可是她转头一看，却见夏元熙并未看向自己，也未看向芳芷，目光只是遥遥地落在麟德殿外的夜色中，可是却也不似在瞧着夜色，仿佛穿过那无边的夜色，落在一个隐在夜色之中的人身上，一个他始终求之不得的人，一个令他铭心刻骨、辗转反侧的人。
　　贤妃低声叫道：“皇上。”
　　夏元熙并未收回目光。
　　贤妃略略提高了些许声音，又叫了一声：“皇上。”
　　夏元熙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她，仿佛魂魄云游在外，要先召回魂魄才可以。
　　夏元熙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可是那笑容却全然不似片刻之前的欢愉欣悦，偏又让人说不清这笑容里究竟有什么，只是无端地心头一凉。
　　过了好半晌，夏元熙才道：“贤妃的妹妹擅长胡旋舞，跳得甚好。传朕口谕，赐宇文芳芷宫缎两匹，金银锞子各两对，下殿回府去吧。”
　　贤妃一怔，道：“皇上，嫔妾妹妹入宫的事……”
　　夏元熙挥了挥手，意兴阑珊地道：“有芳菲你在朕身边，已经够了。”
　　贤妃怔在当场。
　　难道小妹的美貌都不能打动皇上？难道在皇上的心中，自己竟然是如此重要？
　　贤妃也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何等滋味。小妹入宫不成，自己和父亲、房陵长公主的一番谋划落空，原本该失落才是，可是为何她心中竟然还隐隐有那么一丝欣慰快意呢？
　　宇文芳芷站在麟德殿中央，听夏元熙命她下殿回府，不由得猛地抬起头来。
　　她来不及看向皇上，来不及看向姊姊，也来不及看向长公主嫂嫂，更来不及看向殿里面那许许多多她从未见过的人，她只是将目光投向晋陵王夏元舒，那个唯一令她魂牵梦萦的人。
　　皇上不要她，她不用强迫自己嫁给并不喜欢的人，可是，她又将怎样面对他呢？
　　他的神色还是那么平和闲适，丰采还是那么温润清朗，他也在看着她，目光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悲悯。
　　原来，他在可怜她？他在可怜她。他在可怜她！
　　她可以忍受他轻视她潞国公府六小姐的身份，可以忍受他鄙夷她贪恋后宫的荣华富贵，可以忍受他不齿她以歌舞色相引诱皇上，可是独独忍受不了他可怜她！
　　宇文芳芷木然回过头来，跪倒施礼道：“谢皇上的赏赐。”
　　说罢，她站起身来，转身向殿外走了几步，可是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飞奔着奔出了麟德殿，全然不顾是否违背了宫中的礼节，是否会因为失礼而被治罪。只因为，她要在眼泪流下来之前离开这里，她绝不愿让他见到自己的哪怕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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