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这是大夏启宁八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启宁九年的一个开端。
　　除夕的一大早，天还未亮，紫宸宫中就忙碌起来。
　　按照规矩，各宫中纷纷悬挂门神、宫训图。那门神形象威武，画的乃是神荼、郁垒，身着斑斓战甲，形态威武，传说有祛鬼镇邪的效用。宫训图画的都是宣扬后妃美德的历朝历代后宫故事，用意在于提醒嫔妃们恪守妇道。
　　掬香盯着长春宫所悬挂的宫训图看了半晌，方笑道：“这画的可都是什么呢？奴婢可看不懂了，只能请教小主。”
　　纤尘抬头看了看，道：“这是班姬辞辇图。班婕妤是汉成帝的宠妃，汉成帝邀她同车出游，班婕妤请辞道：‘古代留下的图画中，圣贤之君，都有名臣在侧。亡国之君才有嬖幸的妃子在坐。嫔妾不敢和皇上同车出进。’成帝只得作罢。成帝的母亲听闻此事，感慨地对左右说：‘古有樊姬，今有婕妤’。”
　　掬香拍手道：“到底是小主渊博，古往今来的事，就没有小主不知道的。听起来这班婕妤又得圣宠，又很明白道理，不就和小主一样吗？”
　　澜月刚想阻止她，已经听见纤尘道：“后来飞燕、合德姊妹入宫，宠冠后宫，班婕妤失宠。为了能在宫廷内斗中全身而退，班婕妤自请前往长信宫侍奉太后，终生不复再见成帝的面。”
　　掬香“啊”地一声，始知自己口无遮拦，说错了话，忙道：“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故意的。”
　　纤尘摆了摆手，道：“无妨，不过是一幅画罢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澜月上前为纤尘奉上热茶，低声道：“往年长春宫中悬挂的都是西陵教蚕图，今年听说是太后身边的孙姑姑亲自去尚宫局吩咐的，将姜后脱簪图送到灵凤宫，徐妃直谏图送到莲华宫，樊姬谏猎图送到栖鸾宫，马后练衣图送到景明宫，太姒诲子图送到绛阳宫，班姬辞辇图送到长春宫。孙姑姑是太后身边最体己的人，这必定是太后的吩咐了，宫中人人都觉得太后此举，别有深意。”
　　纤尘抬手掠了掠鬓边的碎发，淡淡地道：“姜后脱簪，这是相夫，于公于私，太后一直对皇后寄予厚望，这也是人之常情。徐妃直谏，这说的是忠直，淑妃是亡国公主，她的身世，始终不能让太后放心。樊姬谏猎，是劝谏，德妃太会明哲保身，太后难免希望她能多担负起身为后妃的责任来。”
　　纤尘取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又道：“马后练衣，是节俭之意，听说不光是景明宫日常开销巨大，潞国公府更是奢靡，有白玉为堂金做马的架势，太后这可不仅仅是在提醒贤妃在宫中的行止了。太姒诲子图，自然是教子了，皇上现在对大皇子已经颇为喜欢，太后自然是希望谨婕妤能好好养育大皇子。至于这班姬辞辇......”
　　纤尘微一停顿，低头笑了笑。
　　掬香插嘴道：“前几日小主扭了脚，皇上本来命王内侍用龙辇去接小主，终究小主只是乘了娘娘用的步辇回来。据奴婢想来，这必是太后在褒奖小主。”
　　纤尘叹道：“掬香，你想得太过简单了。我没乘坐龙辇不假，但是所用的步辇终究是超出了品级的，太后这是褒奖还是警告，只怕还真不那么好分辨。”
　　掬香急忙道：“小主不过是行走不便，才由皇上特别恩准了出门使用步辇，其实小主到底没怎么出门，自然也没怎么用过步辇，怎么会让太后瞧不过眼了呢？再说，小主一向敬重太后和皇后，太后看重小主，皇后也对小主不错。依奴婢看，这一定不是警告，而是褒奖。”
　　纤尘脸上含着微微的笑意，道：“太后纵然再看重我，我终究不姓萧，太后和皇后难免对我不放心。”
　　澜月亲手为纤尘换过热茶，低声道：“小主不必将这些放在心上，归根结底，还是皇上心里有谁最重要。”
　　纤尘轻轻一笑，道：“我明白。这恩宠啊，如果没有，那么瞬间就会被人踩成脚底下的泥。如果有了太多，就难保不招人嫉恨。比起来被人踩在脚下，我还是宁可让人恨得多些。”
　　澜月笑道：“小主真是这么想，奴婢也就放心了。”
　　纤尘扬起头，嘴角轻扬，带出一丝笑意。
　　彩鹃、归雁等宫女纷纷送进来过年要摆放的果品、点心、香花，澜月一边瞧着，一边奇道：“尚宫局居然到了此刻还没有将春联送来，难道今年过年竟然不贴春联了不成？奴婢这就去尚宫局问个究竟。”
　　纤尘若有所思，道：“不忙，说不定这其中另有缘故。”
　　主仆之间正说着话，馨儿禀报王内侍来送东西。
　　王怀义带着几个小内侍从外面进来，满面带笑，道：“小的奉了皇上的命，来为慧小主送春联。”
　　纤尘笑道：“送春联本该是尚宫局的差事，怎么还劳烦起王内侍来了？王内侍请坐。”
　　王怀义连忙道：“小的不敢。不瞒小主，往年这准备春联、送春联都是尚宫局的差事，可是今年不同，皇上兴致大发，亲自书写了数副春联，命小的们给各宫送来。”
　　纤尘秀眉一扬，道：“皇上要书写这许多宫殿的春联，怕是要写上半天罢。”
　　王怀义赔笑道：“慧小主说笑了，皇上的亲笔御书，哪里是宫里每位小主都能得到的呢？不过是宫中高位的娘娘们，还有像慧小主这样深得皇上心意的小主，才有这份荣宠罢了。”
　　王怀义从身后一个小内侍的手里取过托盘，捧到纤尘面前：“这一副就是皇上特意为长春宫所书写的。”
　　纤尘点头道：“有劳王内侍了。”又命掬香取了两个金锞子、两个银锞子来，道：“年底了，多蒙王内侍半年来的关照，无以为报，请内侍喝茶。”
　　王怀义很是欢喜，一边接了一边道：“慧小主言重了，这些都是小的的分内之事。更何况慧小主平日里对小的们也很是照料。”
　　王怀义出去后，澜月叫来于海和几个内侍，架起梯子，将这幅御赐的春联贴在门两边。
　　掬香在下面指挥着：“往左一点，不不不，右上角向上斜了。再低一些。”
　　纤尘披了一领斗篷，由澜月、归雁、彩鹃扶着，站在门前，抬头望着。
　　纷扰了好一阵，掬香才觉得满意了些，向纤尘笑道：“小主看着这样贴的怎么样？”
　　纤尘含笑微微颔首，看着两侧春联上那仿佛龙飞凤舞般的墨迹，低声吟道：“夜雨闲吟左司句，时晴快仿右军书。”
　　掬香笑道：“奴婢不大懂，不过听着什么吟什么书的，倒像是夸奖小主才学的意思？”
　　纤尘浅浅一笑，并未作答。
　　忽听到身后有人笑道：“原来纤尘妹妹这里也在贴春联。”
　　纤尘转过头来，笑道：“采薇姐姐来了。”
　　采薇上前扶着纤尘的手，道：“外面天气冷，你这脚还没大好，快别这么站着了。”
　　众人进了暖阁，采薇扶纤尘坐下，自己也落了座。
　　纤尘笑道：“听采薇姐姐的意思，看来皇上亲笔御赐的春联，积珍宫也是有的了。”
　　采薇点了点头，道：“除了长春宫和积珍宫外，灵凤宫、莲华宫、栖鸾宫、景明宫等等这些高位娘娘的宫里也都有。”
　　纤尘一笑，道：“那是自然。”
　　采薇道：“听说皇上给灵凤宫赐的是，‘三春桃李东皇染，万里风云北极生。’”
　　纤尘道：“东皇是传说中司百花之神，这春联很合皇后娘娘的身份。”
　　采薇唇角一扬，道：“合身份倒是合身份，只是徒有气势，却没有丝毫柔情蜜意。”
　　纤尘眼波微微一垂，采薇又道：“淑妃娘娘得的是‘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心虚是我师’。淑妃娘娘为人冷淡，皇上就赐她更淡的春联，也算是投其所好了罢。”
　　纤尘想起淑妃对夏元熙的爱恨交织，爱恨两难，惟有轻轻一叹而已。
　　“‘龙涎翠袅金仙宇，鹤焰红翻宝相花’，这两句虽然铺陈华丽，却不过是空有其表罢了，总是透着些盛极而衰的味道，不过想来贤妃娘娘也未必能看得出。”
　　纤尘看向采薇，笑道：“不知采薇姐姐得的是什么呢？”
　　采薇笑了一声，道：“‘佳辰每以无心遏，胜境聊为寓意观’。”
　　纤尘笑道：“恭喜采薇姐姐。佳辰，胜境，皇上这是在称赞积珍宫的良辰美景。”
　　采薇微哂道：“不过是堆砌之句罢了。”采薇略一停顿，吟道：“‘夜雨闲吟左司句，时晴快仿右军书。’诸宫之中惟有纤尘妹妹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特别，既是添香夜读书的红袖，又是能赌书泼茶的知己，这御笔所书的春联里，平实的词句透着真情实意，与别不同。”
　　纤尘心中本来也想到了这些，再想起与夏元熙曾经秋雨窗下的绵绵夜话，剪烛读书的旖旎，心中不由得泛起微微暖意，却也不好在采薇面前流露出来。
　　采薇似乎也没大放在心上，只是低声笑道：“太后娘娘命各宫悬挂的宫训图别有所指，皇上立刻赐了各宫御笔所书的春联，这其中可是大有深意呢。”
　　采薇悠然地道：“今晚就是除夕夜宴，这是一年中最正式繁华的一次皇家家宴了，想必太后也会出席，不知在席上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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