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外面冰天雪地，长春宫中却是温暖如春。
　　暖阁里，采薇和纤尘正在对坐喝茶闲话，纤尘因为脚伤，斜倚在榻上，宫女另取了一个脚踏来，将她双足垫高。
　　自从纤尘受伤以来，宫中的娘娘小主们多半都亲身来看望过她。有些是真心喜爱她的为人，和她要好的。也很有一些心中实在是对她恨之入骨，却看在她所系的皇上恩宠的份上，不得不走这一趟来敷衍。
　　究竟谁是真情，谁是假意，谁又是别有所图？纤尘也分不大清，她唯一确信的是，她和采薇的情谊在这波谲云诡的紫宸宫中，实在是难能可贵。
　　采薇放下茶盏，向纤尘笑道：“做姐姐的可要冒昧说一句了，纤尘妹妹伤了脚，虽然很是可怜，不过恰好是在这时受伤，却也少了许多纷扰忙乱，也可以算是不幸之中的幸运了。”
　　纤尘点头道：“我也听说了，再没有几日就过年了，按照规矩，过年在宫里面先是太后、皇上开国宴、家宴，一切礼数都行到了，然后再由几位高位的娘娘各自在自己宫中设宴款待阖宫姊妹。年后娘娘们设宴的帖子也都已送到了长春宫来，不过妹妹因为伤了脚，太医嘱咐需要静养一个月，年后娘娘们的宴席也只能推辞了。”
　　采薇笑道：“我说的正是这个呢。按规矩，本来先是皇后娘娘在灵凤宫中设宴，接下来原该是淑妃娘娘。可是淑妃娘娘一向不大理宫中的人，听说往年也都是不设宴席的，那么再往下就该是德妃娘娘。谁知栖鸾宫盘算了好些日子，却还没发帖子的功夫，大家却先收到了景明宫的帖子，日子也是紧跟在灵凤宫后面，恰好是栖鸾宫本来选定的时候。贤妃娘娘这是明明白白不把德妃娘娘放在眼中，偏要越过她的次序去。”
　　纤尘虽然因为脚伤这几日来都没有离开长春宫，却也听澜月和掬香说了些宫里面的传闻，因此并不吃惊，只是道：“怪不得珍珠先送了请帖来，隔了两日采芹才来。我还道是贤妃娘娘性子直爽，因此赶在前面送帖子，还不知道有撞日这一层缘故。”
　　采薇道：“既然景明宫抢在了前面，德妃娘娘自然也只得另改时日了。也亏得德妃娘娘为人温柔敦厚，才没出什么大乱子。”
　　说到“温柔敦厚”四字，采薇唇角微微一扬。
　　纤尘想起那一日德妃与她的一席密谈。德妃的身世颇有些尴尬之处，十年来她却能屹立不倒，成为宫中唯一育有一子一女的娘娘，位列四妃，协理六宫，那自是她别有过人之处，绝非是“温柔敦厚”四个字就能描述得尽的了。
　　纤尘轻轻叹道：“德妃娘娘好涵养。”
　　采薇微微一笑，也不答言，转头去随手拿起一旁案上放着的针线活计。纤尘自从脚伤之后不能出门，也不能站立太久，终日无事可做，不过就是读读书、做做针线罢了，因此针线锦缎就放在榻边的伸手可及之处。
　　采薇捡起一块素缎细细打量，赞叹道：“妹妹的手艺是越发的精湛了，这菊花凌霜图，如此精致，尺寸之间都能看出菊花的别样风骨来。不过我记得妹妹是最爱梅花的，为何不绣一副寒梅斗雪图呢？”
　　采薇的无心之言，正说中纤尘的心病。纤尘目光一黯，却未答言。
　　采薇笑道：“我知道了。听说妹妹是因为踏雪寻梅，才扭伤了脚，可是因此不愿意绣梅花了？梅花又何其无辜？”
　　纤尘勉强笑道：“是妹妹使小性了。刚巧深红、玫红、品红这几色的丝线也用完了，回头让尚宫局配了来，再好好绣罢。”
　　采薇放下手中的素缎，又拾起别的绣品来打量，一边看一边随口道：“正是呢，我就想着妹妹一向豁达，断不会因为这些事而迁怒于他人他物。更何况妹妹的扭伤不过是小伤罢了，安太医医术高明，有家传的跌打良药，管保让妹妹恢复如常，行动敏捷更胜昔时呢。”
　　纤尘心头顿起疑云，忍不住问道：“我记得平日为采薇姐姐请脉的并不是安太医。而且安太医是新晋太医，在太医院中也并非资历深厚、声名远播的德高太医，姐姐却深知他的医术，采薇姐姐可实在是消息灵通得紧哪。”
　　采薇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笑道：“安太医不是经常来给妹妹请脉吗？大概是听妹妹夸赞安太医多了，我也就记住了。”
　　纤尘凝视采薇，道：“别的倒也罢了，安太医有家传的跌打良药，我也是这一回受了伤之后才知道的，采薇姐姐却早已深知，难道姐姐能掐会算吗？”
　　采薇抬起头，也望向纤尘，目光一闪，忽然笑道：“纤尘妹妹是在疑心什么呢？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想来太医们往往都是行医世家，自然都有些祖传的良药药方了，不过是我无意中说中的罢了。妹妹百伶百俐，哪里不明白这个呢？无论如何，我待妹妹怎样，妹妹总该是知道的。”
　　纤尘想起和采薇素日来的情谊，心头一软，叹道：“姐姐说得不错。自从踏入这紫宸宫以来，一直是步步惊心，时刻不敢松懈，惟有在姐姐面前，我才敢说一二真话罢了。刚才是我无礼了，姐姐莫要放在心上。”
　　几句话触动采薇的心肠，采薇也不由得轻轻一叹，伸手握住纤尘的手。
　　二人的手握在一处，心中同时掠过之前曾经一同经历过的那些风风雨雨，想到互相扶持才能度过种种难关，今日的荣华恩宠实在来之不易。二人虽然相对无言，却觉得彼此的心贴的更近，那些曾经或多或少有过的猜疑、嫌隙都已不值一提。这一刻，倒好似初入宫时两人同为才人品级时的那般亲近，不像后来虽然分别晋了位份，得了恩宠，伴随而来的却是暗暗的隔阂。
　　纤尘忽然想到一事，心下踌躇是否该让采薇知晓。
　　采薇察颜观色，见纤尘微露迟疑，便道：“纤尘妹妹可是有话说？无论是什么话，我宁愿妹妹能当着我说出来，而不是怕伤害我而刻意隐瞒，平白生分了咱们姐妹的情谊。”
　　纤尘点了一点头，这才委婉问道：“采薇姐姐是否与德妃娘娘亲近？”
　　采薇手上微微一顿，眼睛一抬，轻笑道：“也就只有纤尘妹妹才会问我这等问题，宫中其他人纵然是明知别人与某位娘娘交好，也是绝不会直接询问的。”
　　采薇略微停顿了片刻，又叹道：“德妃娘娘位高权重，我一向敬仰。至于说私交……私下里我从未和德妃娘娘单独说过一句话。”
　　纤尘见采薇不似作伪，倒有几分诧异。既然采薇和袁若梅容貌相似，那么于情于理，德妃都该和采薇分外亲近才是，为何她二人反而如此疏远呢？
　　采薇轻轻地道：“纤尘妹妹想必已经知道了。”
　　纤尘凝视采薇，脱口而出：“原来采薇姐姐一直知道。”
　　采薇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似叹非叹，低声道：“我当然知道，我一直知道。我能入宫，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自然绝不是因为我石采薇而已。”
　　纤尘有了之前的一番经历，自然知道被当做他人替身，所得的种种爱怜痛惜原来不过是因为另一个女子，这样的滋味殊不好受。可是采薇虽然微带自嘲之意，神情却甚是平静。纤尘不由得扬起秀眉，更是惊讶。
　　采薇唇边噙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道：“每个女子都盼望自己在所爱的人心目中，是独一无二的，是最特别的，我自然也不能免俗。可是我的命运终究是如此了，或许永远，永远也改变不了，因为那一个和我相似的女子，我才有了与众不同的际遇。”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喃喃地道：“有时，照着镜子，我也恨自己的这张脸，因为这张脸，我永远做不成我自己，永远只是别人的影子。可是，有时，我又感激这张脸，因为这张脸，我才能离开从前平淡的生活，才能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才会遇到……他。”
　　采薇声音轻柔宛转，如同她的歌声一般，蕴着说不尽的绵绵之意。
　　纤尘听着，又觉得明白，又似乎是糊涂。采薇虽然也颇为得宠，但是平日里说起皇上，说起恩宠，从来都只是淡淡的，仿佛并不曾将这些放在心上。难道在她心里，对夏元熙，这个当今的天子，她们名正言顺的夫君，竟然是情根深种，不能自已吗？
　　皇上纵然是君临天下的天子，却绝不可能是一个少女的良人，他的身边从来不少莺莺燕燕六宫粉黛，他的心中总是装着天下大事，一个少女的痴心又怎么能和这些相比？
　　纤尘默默无语，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住采薇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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