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每一年庆贺新年的皇家家宴，是紫宸宫中最热闹的时刻。
　　太后虽然素来喜静，但是当这除旧迎新，万物更替之时，于情于礼，也都必然要在这家宴上出现。这也是新晋小主们入宫大半年来，头一回在酒席筵宴上见到太后。
　　太后居中而坐，身上穿着朱红飞袖捻金银丝鸾鸟朝凤交领锦衣，高髻之上簪着六对十二支钿钗，正中间一只展翅欲飞的黄金点翠凤凰衔珠流苏垂在额上。虽然太后年纪已逾花甲之年，但是仍然肤色白皙，体态也不过是微丰而已，远未发福，盛装艳饰之下，看上去不过四十许人，只是细看之下，眼角细密的皱纹以及脖颈上难以掩饰的松弛的皮肤，才将她的实际年龄暴露无遗。
　　京中的众位亲王、长公主，今日俱已悉数到齐，他们无论是否太后亲生，都尊太后为母后，以当今大夏天子夏元熙居首，另一列由皇后萧锦年带领着后宫妃嫔，莺莺燕燕，齐齐向下拜去。
　　太后向下看去，陡然间心头泛起一丝恍惚。
　　仿佛许多年前，她还是大夏的开国皇后之时，那是她入主紫宸宫后的第一个除夕，第一个新年，万物伊始，万象更新，她的子女们也曾这般行礼祝颂，那时节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真心的欢欣的笑容。经历无数战乱才建国的大夏，仿佛初升的骄阳，照耀在这些金枝玉叶们身上的阳光也是如此灿烂。行礼的人群中，那为首的，便是她的大儿子，一向因为宽仁敦厚而为朝臣们所称赞的太子夏元旭，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号称战无不胜的天策上将、广平王夏元熙.......
　　那时节，在她身侧和她相视一笑的，是她的夫君，虽然知天命之年方才建立起帝王基业，脸上却洋溢着意气风发、如年轻人一般的光彩，数年之后，京师中太子的一场叛乱，终究以太子之死、广平王被群臣拥立为新的太子、而开国之君退位为太上皇告终，直至他以太上皇的身份死去，那张干枯憔悴的脸庞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曾经熠熠生辉的神采......
　　太后心头百感交集，可是她终究是见多识广，纵然感慨万千，却终究没有丝毫落在脸上，只是微微颔首：“免了，你们起来罢。”
　　“谢母后。”
　　“谢太后。”
　　众亲王、长公主、妃嫔小主们纷纷起身，各自落座。纤尘因为脚伤不便，一直是由掬香扶着，跟在妃嫔队列里行礼，此时也由掬香扶着，缓缓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纤尘刚要落座，只觉得对面有人向这边看来。
　　纤尘不敢向晋陵王、临川王那边看去，只是向对面的嘉怡微微颔首，浅浅一笑。
　　嘉怡报以一笑。
　　临川王见纤尘看也不看他，也不以为忤，朗然一笑，一转头见夏元舒目光深邃，若有所思，便笑道：“五哥，该落座了。”
　　夏元舒点了点头，转身落座。
　　亲王、长公主们向太后施过礼，接下来就是皇子、公主、郡主、县主们上前施礼。
　　太后见自己的这些孙辈们个个举止有度，恭谨有礼，心中十分欢喜，笑道：“免礼。”
　　众教养嬷嬷又上前带着皇子公主们退下去，惟有三皇子怀章，不仅没有跟随教养嬷嬷退下去，反而奔到太后身边，伸出一双小手，叫道：“皇祖母，皇祖母。”
　　怀章年纪本来就小，在三个皇子中是最幼小的一个，而且他是皇后亲生的嫡子，太后一向对他最为疼爱，见他扑过来，不由得笑着张开双手，抱起他放在自己身边，笑道：“怀章，有什么爱吃的？皇祖母拿给你。”
　　怀章向案上指指点点，太后身畔的孙姑姑急忙按照怀章所说，每一样都将果盘果碟捧了过来，太后一一抓了些递给怀章。
　　太后摸了摸怀章的头，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怀章都三岁了。”
　　夏元熙笑道：“是啊，已经启蒙读书了。洪承魁说，他开春就可以上千字文了，算是进益很快的。”
　　太后听了更是喜悦，点头笑道：“这就好。”又向皇后道：“皇后将怀章教养得很好。只是这孩子秉性柔脆，年纪又小，即使是读书也千万别逼得他急了，慢慢来。”
　　皇后含笑道：“是，儿臣谨遵母后训谕。”
　　太后瞧了瞧怀章，笑道：“这江宁织造送来的大红福寿绵长团花妆花缎，哀家本来担心老气，没想到上身还好。”
　　皇后道：“母后想得周道，赐了这些孙儿孙女们福寿绵长，孩子们都跟着母后沾沾福气。”
　　襄阳长公主也凑趣道：“皇后说得很是，母后福气大，孩子们即使沾了一星半星也是好的。”
　　太后只是微微含笑，这慈祥笑容在儿孙满堂的映衬下，在金碧辉煌的麟德殿上，显得是那么心满意足，可是总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隐在那一双因为岁月而沧桑了的眼睛里。
　　襄阳长公主又向皇后笑道：“还是皇后想得周道，用这福寿绵长的妆花缎为三皇子做了过年的新衣，可不是将太后的福气让三皇子带着，进入新的一年了吗？”
　　其实太后将江宁新贡的妆花缎赐给孙儿孙女，每一位皇子、公主、郡主、县主都有，但是如德妃、谢修仪、谨婕妤等人，都猜到皇后会让三皇子在除夕夜宴上穿这锦缎做成的新衣，因此特意没有让其余几位皇子和公主也穿。此时听了襄阳长公主的话，德妃仍然满脸温柔笑意，恍若未闻，谢修仪微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仿佛襄阳长公主的话语与她全然无关。
　　惟有谨婕妤，唇角微微一扬，眼皮一垂，很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气。
　　皇后很是喜悦，满脸带笑。
　　襄阳长公主一边看着三皇子，一边赞道：“三皇子皮肤白皙，平日里又总是爱穿大红的衣裳，衬得更是唇红齿白，聪明伶俐。”
　　皇后带笑道：“怀章出生时曾有高人为他算过卦，说他一生大红主命，因此本宫平素里多给他穿大红的衣裳。再者，宫里面那么大，难免有些阴气重的地方，小孩子又是极干净的，看得见的东西也多，穿红多少能避一避。”
　　襄阳长公主笑道：“皇后说笑了，三皇子是极贵极重的命，哪里还怕那些东西？不过皇后疼爱三皇子的一片慈母之心，很是令人感动。”
　　谨婕妤本来见太后将三皇子视作掌上明珠，就很有些不自在，听襄阳长公主说出“极贵极重”四个字，愈发触及她的心病，只是碍在大庭广众之下，太后、皇上、皇后都在场，强忍着不敢露出分毫，脸色却越发的难看。
　　太后爱惜了怀章一回，这才让教养嬷嬷将怀章带下去。
　　一切按规矩行过了礼，除夕夜宴才算是正式开始。一队队宫娥鱼贯而入，为每一张几案奉上美酒珍馐。
　　太后先举杯祝祷了一番，祝愿大夏在新的一年里风调雨顺，政通人和。自皇上向下，人人举杯附和。
　　接下来由夏元熙举杯，再然后是皇后，待到酒过三巡，才是取乐欢娱的时候，内侍传下谕旨去，梨园教坊忙不迭将早已排练好的清歌妙舞、吹拉弹唱等诸般技艺献在宴前。
　　一时间，麟德殿里彩衣纷飞，乐曲声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殿中歌舞了一回，太后兴致颇高，命人赏了个中几个尤其出类拔萃的乐工和舞姬，颔首道：“也难为他们了，看着可怜见儿的。”
　　房陵长公主抿嘴笑道：“母后心地慈善宽宏，难怪人人称颂母后直如观音菩萨转世，普济众生。”
　　太后笑道：“菩萨的功德，哪里是凡人能及得上的？哀家确实是看着这班孩子唱得不错，也很招人怜惜。”
　　房陵长公主道：“这些梨园乐工、教坊舞姬也算难得了，不过儿臣始终觉得还是中秋夜宴上那一回飞花令行得最好，真正的人间仙曲、旷世佳音，都在皇兄的后宫呢。皇姐说可是吗？”
　　襄阳长公主笑道：“皇妹既然说是，那定然是了。”
　　太后扬起一道眉毛，道：“哀家也曾听说过中秋夜宴时你们玩得颇为热闹，倒不知竟然如此精彩。”
　　房陵长公主笑道：“儿臣见识浅薄，自然觉得每一位娘娘小主的技艺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了。皇姐府上的歌姬舞姬名满京师，皇姐说是好的，那定然就真的是极好的。再或者，九哥一向风流倜傥，有什么是他没见过的？母后不信问他。”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临川王身上。
　　夏元昭哈哈一笑，道：“房陵说惯了笑话。不过，母后，房陵的一句话倒是说得没错，那一夜中秋夜宴上，席上飞花，满殿生春。皇兄的后宫不仅俱是绝色，而且都是才貌双全的才女。五哥以为怎样？”
　　夏元舒眼光微微一垂，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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