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纤尘低声道：“如果始终只是一次次摔倒，站起来又有什么意义？”
　　夏元昭忽然一笑，也在雪地上坐下，就坐在纤尘身旁，道：“跌倒在地，就再也不起身了，的确是最容易的法子。”
　　他抓起身边的一把雪，伸到纤尘面前，又张开手，让她看着雪粉从他指间纷纷滑落，道：“可是雪还会再下，直到把你完全盖住，埋在雪底下。这条路也会不断地有人走，没有人在意是不是曾经有人在这里跌到，没有人在意这雪下面是不是还埋着什么人，没有人会为了这些驻足，他们唯一会做的就是从这里踩过去。”
　　纤尘怔怔地看着夏元昭。
　　他从来都是那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脸上总是带着戏谑的笑意，纤尘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正色地说话，仔细分辨，他的声音中还有着那么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感慨和无奈。
　　纤尘忍不住问道：“难道王爷也曾有过跌倒在地，就再也不想起身的念头？”
　　夏元昭缓缓一笑，道：“自然。哪里有人能事事顺遂，随心所欲呢？谁没有过跌到的时候？不知有过多少回，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像梦一样，只是这决非是美梦，而是噩梦。我只盼望着能一觉睡去，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他又抓了一把雪，团成一个雪球，远远地扔了出去。雪团砸在一棵树上，砸得那棵树枝叶摇晃了一下，纷纷落下不少树梢的积雪。
　　夏元昭道：“可是这世上有许许多多无法改变的事，无论什么人，都无能为力。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开开心心生活下去，忘记过往，不去想那些已经过去的、无可奈何的、无法改变的。与其为了从前的事伤心，未来的路是怎样，不是更重要吗？”
　　夏元昭遥遥望着远处，似是在对纤尘说话，又似是自言自语：“所以我即使是跌到了，再疼也得爬起来，而且还要笑着爬起来。如果有人希望看到我疼得爬不起来，我一定会让他们失望。”
　　夏元昭转过头来看向纤尘，纤尘也看着他。
　　他的眼睛是那样清澈明亮，没有一丝阴霾，没有一丝沉郁，仿佛雨后天晴，阳光从云朵后露出来，洒遍大地。
　　纤尘咬了咬牙，道：“王爷说得对，过去是怎样，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会怎样。”
　　夏元昭唇角一扬，又露出那招牌式玩世不恭的笑意：“贵人可愿意站起来了？”
　　纤尘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夏元昭先站起身来，又向纤尘伸出手去。
　　纤尘心中此时已经将夏元昭当做多年的老友，不假思索，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夏元昭只觉得掌中的这只柔夷细腻柔滑，却冷得像冰一样，心中更添怜惜，脸上却不露出分毫，只是笑道：“贵人出来该多添件衣裳才是。”说着，手上用力，将纤尘一拉。
　　纤尘借他的一拉之力站起身来，可是左足刚站定，不由得“哎呀”一声，膝盖一软，又几乎摔倒，秀眉也因为疼痛而微蹙起来。
　　夏元昭低头看了看，道：“贵人只怕是因为刚才那一下，扭伤了脚。我扶贵人去那边坐一坐。”
　　夏元昭扶着纤尘的右臂，纤尘明知此举于礼不合，此时此刻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借着他扶着的力，慢慢移到路边的凉亭里。
　　夏元昭只觉得触手所及，柔若无骨，更有一股极轻极幽的梅花香气，从鼻端萦绕上来，萦绕在心间，缠绵不去。眼前如同凝脂白玉一般的侧脸上，不知是因为天寒地冻还是因为腼腆羞意而泛起淡淡的红晕，有几缕秀发从挽得精致整齐的发髻里掉出来，直落在耳畔，直溅到那澄澈如秋水长天的明眸里去。
　　夏元昭要用极大的毅力控制着自己，才不会贸然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去将那几缕碎发抿在她的耳后。
　　他那只手紧紧地握成拳，直至指甲刺入肉里，才能借着这一点点疼来暗暗地告诫自己：“夏元昭啊夏元昭，你可莫要糊涂了。你风流成性，从来酒海泛舟，花丛游荡，世间的绝色佳丽不知见过多少，可是惟有她，是决不能动半点心思的。……她可是你皇兄的宠妃。”
　　从鹅卵小径到路边的凉亭不过是数十步之遥，可是这短短的距离却似有千万里那么漫长。
　　终于走进了凉亭，夏元昭不由得暗中松了一口气，连忙将身上系的貂裘解下来，铺在石凳上，笑道：“贵人先在这里坐坐，我去找几个内侍宫女扶贵人回长春宫。”
　　纤尘微微颔首，低声道：“有劳王爷了。”
　　夏元昭抬起头望了望，见远远从东边走过来两个人影。待到走到近前才分辨出来，原来是新封为弘化长公主的嘉怡，后面跟着贴身侍女，正往这边行来。
　　夏元昭扬声叫道：“嘉怡。”
　　嘉怡抬头见是夏元昭和纤尘二人，微微一怔，立刻展颜笑道：“九王兄，慧贵人，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们。”
　　夏元昭笑道：“慧贵人滑倒扭伤了脚，我正想去叫内侍来扶慧贵人回长春宫，恰巧遇见了你。”
　　嘉怡低低“呀”了一声，连忙向纤尘问道：“贵人可要紧吗？”
　　纤尘道：“不妨事，不过是扭到了而已，只是走路落地时有些疼痛。”
　　嘉怡点了点头，向身后的侍女道：“小铭，你去长春宫告诉一声，就说慧贵人扭伤了脚，让他们来几个人扶贵人回去。”
　　纤尘连忙道：“小铭姑娘只要告诉澜月即可，澜月自会安排。”
　　那叫小铭的侍女答应一声，便去了。
　　夏元昭笑道：“多亏遇到了你，要不我还想着去前面的牡丹园叫那里的内侍找人来呢。嘉怡你这是要去哪里？”
　　嘉怡浅浅一笑，道：“我刚从灵凤宫出来，要回仁寿宫。九王兄是去哪里？”
　　夏元昭道：“巧得很，我这也是打算去向太后请安。”
　　嘉怡点了点头，看了看夏元昭，又看了看纤尘，目光在石凳上铺着的那一领貂裘上一转，又垂下目光。
　　纤尘也觉得有些不妥，微微低下头。
　　惟有夏元昭，唇边挂着那一丝满不在乎的笑容，泰然自若。
　　过了好一会儿，嘉怡才道：“九王兄，慧贵人，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夏元昭笑道：“嘉怡你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
　　嘉怡道：“我想请九王兄和慧贵人对别人说起今日的事，只说是我在路上遇到慧贵人滑倒，正不知所措，恰巧遇到九王兄经过这里，出的主意去长春宫叫人。”
　　夏元昭一怔，不知嘉怡为何出头揽下此事。
　　纤尘和嘉怡目光一触，两个少女自从谈论明妃功绩后，早已将对方引为知己，不过是这么对视一眼，便已知道对方心意。
　　纤尘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道：“多谢公主。”
　　夏元昭心中也明白过来，虽然他不羁惯了，并不将此事如何放在心上，可是顾念到纤尘，却也知这是保护她的最好说辞，便点头道：“嘉怡，有劳你了。”
　　嘉怡轻轻一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正说话间，从那边已经走过来一群人。
　　澜月和掬香快步当先赶过来，走到近前，来不及见礼，便向纤尘急急地问道：“小主，可摔到了哪里？”
　　纤尘笑道：“不过是扭了一下罢了，哪里就这么严重了？”
　　澜月细看了一回，见纤尘并不像有大碍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后面几个内侍也走近了，领头的竟然是王怀义。
　　王怀义施礼道：“见过慧小主。”
　　纤尘颔首道：“王内侍。”又向澜月道：“怎么你也糊涂了？不过是这点小事，怎么有劳王内侍来？”
　　王怀义连忙道：“不干澜月姑娘的事。是皇上命小的来的。”
　　纤尘一怔：“怎么居然连皇上都惊动了？”
　　王怀义赔笑道：“皇上上过早朝，又批了一阵子折子，想起慧小主，便下旨要到长春宫走走，也不许小的先去通禀。谁知走在长春宫门口，刚巧碰到小铭姑娘去叫人，说是慧小主扭了脚。皇上别提有多着急了，命小的亲自来接慧小主。”
　　纤尘叹道：“我不过是小伤而已，倒让皇上悬心。”
　　她抬头看了看，又道：“你们来了，扶我回宫便是，怎么还带了步辇来？这是婕妤以上的娘娘才能用的，我用于礼不合，倒让人闲话。”
　　王怀义笑道：“小主多虑了。小主是皇上心坎上的人，这一回又是特殊情形，用用步辇也在情理之中。不瞒小主，皇上本来是命小的用龙辇来接小主，小的怕小主不喜，因此才换了娘娘们乘坐的步辇。”
　　纤尘点头道：“难为内侍想得周到。”
　　澜月和掬香一左一右扶起纤尘，登上步辇。
　　嘉怡不动声色拾起石凳上的貂裘，递到夏元昭手中，道：“多谢九王兄。既然刚才是我遇到了贵人滑倒，做事原该要做到底，我就先送贵人回长春宫去了。”
　　夏元昭点头笑道：“有劳你了。”
　　他看向纤尘，纤尘也正向他看来，如水的眸光中满是感激，那自然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扶起了跌倒的她。
　　夏元昭不由得收敛起那一丝不羁笑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完全明了她的不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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