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纤尘道：“原来王爷也是有心人。”
　　纤尘本意不过是赞扬夏元舒爱惜梅花，可是这话一出口，又隐隐觉得不妥，想要再解释两句，更觉落了形迹，有些急又有些窘，不由得涨红了脸。
　　夏元舒只是瞧着她，见她双颊飞红，直如枝头鲜妍的梅花相似，不由得微微低头一笑。
　　梅香细细幽幽，弥漫在周围。
　　好一阵，夏元舒才又开口，语声愈发的柔和：“贵人既然喜爱梅花，那边有一株赤霞宫粉，是数百年的老树，枝干形态殊异，与众不同，贵人不妨过去瞧一瞧。”
　　说着，夏元舒抬步当先往梅园深处走去。
　　纤尘不由自主，跟在他的身后。
　　一连两日的大雪，又近年底，宫中事务繁杂，梅园里负责种植洒扫的内侍宫女们都算定皇上、娘娘、宫中的小主们不会来梅园赏梅，因此也都躲了懒，梅园深处更是没有人来过，因此雪地上平平整整，仍是积着深雪无人打扫。
　　夏元舒走了两步，觉得此处积雪颇深，便回过身来，伸出手，似乎是想扶纤尘一把。
　　纤尘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嫔妾可以走，不敢劳烦王爷。”
　　夏元舒知道她是为了避嫌，轻轻一笑，不再勉强她，只是道：“贵人可以踏着小王的脚印，以免湿了鞋。”
　　夏元舒每一步都特意落得又深又重，将脚下的雪踩得实了。
　　纤尘跟在他身后，踏在他踩出来的脚印上，果然不需再像来的时候那般踩开积雪，脚下也觉得没那么滑了。
　　纤尘的每一步都踏在夏元舒留下的脚印里，心头忽然一阵恍惚。只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在，带着她走出一条本没有的路来，纵然是漫天风雪，也算不得什么。
　　又行了一段，绕过几丛梅树，果然眼前出现了一株枝干苍劲的老梅。这梅树树身有幼童腰身那般粗，伸展的枝干犹如天外游龙，朵朵深红的梅花开得云蒸雾集，如火如霞。
　　纤尘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赞叹道：“王爷所言果然不错，这株梅树的风骨，绝非寻常花朵可比。”
　　夏元舒拍了拍树干，笑道：“这株赤霞宫粉，可说是这梅园的精髓所在了。所以贵人踏雪寻梅，此梅不可不访。”
　　纤尘嫣然一笑，道：“没想到宫中还有如此古朴的梅树。想来不知是先前的哪个朝代，也有宫中女子爱惜梅花，因此才种了这样一株梅树。”
　　听了纤尘的无心之言，夏元舒眼中仿佛微风轻拂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过了好一阵，他才轻喟道：“这赤霞宫粉并非是在紫宸宫中土生土长，而是从姑苏孤山移植过来的。”
　　纤尘一怔，道：“孤山距离京师千里迢迢，能将这数百年的老树迁移过来，还能成活，所费人力物力不知该有多少，可实在是大手笔得很呢。”
　　夏元舒道：“这是十年前皇兄平定南秦的时候从江南带回来的。那时皇兄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元帅，天策上将军，十万大军征江南，运一株梅树回来自然也不在话下。”
　　夏元舒的声音平静得不起波澜，可是纤尘却分明觉得在这平静之下隐藏着什么。
　　夏元舒似乎也有所发觉，忽然轻轻一笑，神情松弛了几分，轻抚着赤霞宫粉的枝干，道：“无论如何，此树移植过来之后，宫中执掌园艺的内侍宫女们，也很花了一番心思，才能让此树存活了下来，而且继续开出如此令人目眩的梅花。”
　　纤尘没有答言，她心中模模糊糊似乎想起了什么，似乎有很多碎片在一片一片地自动拼合。
　　姑苏孤山的梅花。夏元熙从江南带回来。花费庞大的人力物力。十年前。
　　夏元舒浑然不觉，他仰着头看那云蒸霞蔚一般的深红花朵，轻轻叹道：“踏雪寻梅，寻的便该是这样的梅花了。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一树深红的梅花，一件大红的斗篷，有此红白二色足矣。”
　　纤尘只听见自己问道：“王爷所说的踏雪寻梅之人，可是德妃娘娘的姊姊，若梅……姑娘？”
　　听见这个名字，夏元舒仿佛陡然间被定格，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回过头来。
　　夏元舒凝视着纤尘，目光深邃黝黑，全不似平日里淡然温润的模样，这一刻倒与夏元熙的天威难测有几分相似。
　　过了好一阵，夏元舒才缓缓地道：“原来贵人也知道……她。既然如此，贵人也该知道，这个名字是宫里的禁忌，轻易提不得。”
　　纤尘喃喃地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
　　夏元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情目光又和缓下来，道：“贵人说得不错，昔日里大嫂也曾披着这样一件大红的斗篷，踏雪来寻访这百年老树梅花，”略顿了顿，夏元舒的目光温柔地落在纤尘的脸上：“就像贵人此刻一般。”
　　他的声音虽然柔和，听在纤尘耳中却如同在心上起了一个霹雳。
　　纤尘垂下目光，冷冷地道：“多谢王爷讲解这赤霞宫粉的来历。嫔妾出来得久了，也累了，该回长春宫了。”
　　夏元舒见她的态度陡然间起了这样的变化，很是出乎意料，怔了怔，还是温和地道：“小王送贵人回去。”
　　纤尘眼波未抬，道：“不敢劳烦王爷，嫔妾自己回宫便是了。适才高太平来传话，皇上还要来长春宫用午膳，嫔妾还要回去准备才是。”
　　听了纤尘这话，夏元舒目光微微一敛，声音中也有了两分冷淡：“既然如此，小王不便耽误贵人的时间，以免误了贵人的要事。”
　　纤尘不再答言，抬步便往梅园外走。
　　她刚开始走得并不甚快，走出了梅园，穿过上林苑，经过木香坞，可是不知怎地，她脚下仿佛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越走越快，只觉得满心的酸楚，委屈，心里面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又是她，还是她，始终是她。
　　难道，所有对她另眼看待的人，都只是因为他们从她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难道，她从来没有因为她是她自己，而让人牵挂惦念？
　　纤尘低头走着，越走越急，待到发现前面有个人影正往这边过来时，才陡然收住脚步。饶是如此，依然险些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来的这人一扬眉，笑道：“贵人如何这般匆忙？”
　　纤尘此时看到夏元昭那惯有的带着些玩世不恭的笑容，心中更是不耐，冷冷地道：“嫔妾还有事，不能相陪临川王闲话了。”
　　纤尘言罢，也不管夏元昭是否还有话要说，转身向一旁的另一条小路走去。
　　雪停未久，大路上的积雪虽然已经经过内侍的打扫，小路上却还未来得及清理。而且这小路不比大路是青石铺就，而是用卵石攒成的，本意是设在林间花下，宫中的妃嫔小主在春夏之日漫步卵石小径，是何等的惬意悠然。可是积了雪，这鹅卵小径就变得滑溜异常。
　　纤尘本来就心神不属，又走得急了，刚踏上小径，只觉得脚下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地摔了出去，刚好摔在雪地上。
　　夏元昭受了纤尘几句抢白，本来也不大放在心上，只是噙着笑看她另寻路走。这时见她突然摔倒在地，连忙赶了过来，来到她面前，蹲下身子，细细打量她是否受了伤。
　　幸好地上积雪颇深，纤尘没有直接摔在鹅卵小径上，还算是有些幸运，否则必然是轻则鼻青脸肿，重则头破血流的局面。
　　夏元昭笑道：“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幸亏这里还离太液池远得很，否则岂不是要跌到池里去了？”
　　夏元昭本来想说几句轻松的话，逗纤尘开心，却见纤尘已经泪盈于睫，长长的睫毛轻轻一抖，落下了两滴泪珠。那泪珠沿着如同白玉一般细腻皎洁的脸庞滑落下来，直落到雪地上，在雪地上留下两个小小的凹洞。
　　夏元昭大吃一惊，只道纤尘伤痛得厉害，急急地道：“贵人伤到哪里了？哪里疼痛？”
　　纤尘贝齿咬着下唇，泪珠纷纷滑落。
　　夏元昭更是惊惶，再也顾不得什么是君臣、叔嫂之礼，一咬牙，向纤尘道：“请贵人恕小王无礼，小王这就带贵人回宫去宣太医。”说着，伸手便想将纤尘打横抱起来。
　　纤尘摇了摇头，忍着泪道：“我没事，只是脚扭了一下。”
　　夏元昭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想取笑她不过是脚扭了一下，便做如此哭哭啼啼的小儿女情态。可是话未出口，转念一想，见她平素的举止言行，绝非那等矫揉造作的庸脂俗粉可比，这一回哭得如此厉害，必然事出有因。
　　他细看纤尘，只见她不施脂粉，双眉若蹙，秀目含颦，眼中仍然泛着盈盈泪光。
　　夏元昭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道：“贵人是打算站起来呢？还是干脆就不打算起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