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第二日一早，天已经放了晴。
　　夏元熙照例是极早就要起身去上朝，临走时特意吩咐宫女内侍们不要吵醒慧贵人。
　　掬香正要轻轻放下纱帐，却见纤尘睫毛微微一动，已经张开了眼睛。
　　掬香笑道：“小主原来醒了。刚才皇上走的时候还吩咐莫要吵醒了小主，王怀义他们为皇上更衣都是特别的轻手轻脚，唯恐惊动的小主。”
　　纤尘道：“我知道。”
　　掬香一怔，见纤尘神色淡淡的，虽然是刚睡醒，眉间却仍似有倦意未消，也看不出她究竟想什么。
　　这时，澜月送进来净面的水，和掬香互视一眼，已经明白了三分。
　　澜月心思细密，为人老道，只是笑道：“小主起得好早。正好今日天放晴了，用过早膳倒可以去上苑走走。”
　　澜月和掬香正在服侍纤尘净面洗漱，更衣梳妆，就有宫女来禀报皇上命高太平带着几个内侍送来了赏赐。
　　纤尘眼睛也未抬，道：“你们收了便是。”
　　澜月赔笑道：“毕竟是皇上的赏赐，让她们去办倒不好，还是奴婢去应付了吧，也要再给来送赏赐的内侍们一些打赏。”
　　见纤尘不置可否，澜月便出了寝殿，见了高太平，只道小主还未起身，替小主谢过皇上的赏赐，回头再去给皇上谢恩。又抓了把金瓜子给高太平以及同来的内侍。
　　高太平谢了慧贵人的赏，带着内侍们自去了。
　　澜月命归雁和彩鹃将皇上赏赐的东西收了，自己来回禀纤尘。
　　良久，纤尘才淡淡一笑，道：“不过都是些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罢了。我知道了，你先收起来罢。”
　　澜月见纤尘意兴阑珊，就想着哄她高兴，一边服侍她用早膳，一边挖空心思在想主意。
　　一时纤尘用过早膳，澜月笑道：“昨儿下过雪，今儿倒是赏梅的好时候。听说上林苑梅园中的几株绿萼梅也都开了，踏雪寻梅，岂不是极风雅的一件事？”
　　掬香拍手笑道：“正是呢。小主一向最爱梅花，往年在府里面，下过头一场雪后都是要赏梅去的。既然宫里面的梅花开得这么好，又怎么能不赏玩一番呢？”
　　纤尘明白澜月和掬香的一片好意，点了点头，道：“也好，左右今日也没什么事，就算是随便走走也好。”
　　澜月和掬香服侍纤尘换上羊皮小靴，羽缎斗篷等御寒衣物。
　　掬香正要扶着纤尘往外走，纤尘道：“我自己走走就好了，掬香，你不必跟着去了。”
　　掬香一怔，道：“小主，雪虽停了，却还未化，小主怎么能一个人出门呢？”
　　纤尘脸上极是平静，却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静静心，不想让人跟着。”
　　掬香忙道：“小主若是怕吵，奴婢保证一个字都不说。”
　　纤尘目光一垂，却没点头应允。
　　掬香还要再说，澜月递过去一个眼色，掬香这才及时收口。
　　纤尘拉了拉肩上的斗篷，一个人走出了长春宫。
　　雪后的宫苑，果然比什么时候都要安静。枯枝残干，衰草秃石，茫茫的白雪遮盖住了一切衰败，一切丑恶，只留下皑皑的一片，美得几乎令人流泪。
　　北风依旧寒冷，可是被这凛冽的北风一吹，纤尘却觉得有些神清气爽的感觉，心中也不似之前乱成一团。
　　纵然在夏元熙面前她仍然可以语笑嫣然，若无其事，可是却怎么也难以抑制心头涌上的荒谬感。尤其是在昨夜夏元熙留宿长春宫后，他深情无限地看着她，她却忍不住要去暗中思量：他这万千柔情给的究竟是谁？
　　若梅？德妃娘娘的姊姊？戾太子妃？
　　纤尘并未刻意去想，可是思绪却似天际的云朵，飘飘荡荡，若隐若现地映在她心湖之上。
　　这位传奇般的女子，最后究竟是怎样的结局？
　　纤尘想知道，却又不敢知道，心中实在明白这已经是不必知道的了。她的身份，已经注定了她不可能再有别样的结局。
　　那么，夏元熙呢？
　　原来，他纵然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在这世间终究还是有得不到的东西。
　　纤尘扬起头，迎着北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她对他曾经的恨，曾经的怨，都似已经淡了许多，心头甚至还涌上一层淡淡的怜悯。
　　怜悯吗？似乎真是有些可笑呢。
　　他手里握着天下的生杀大权，握着宫里这许多妙龄女子的人生未来，原该不是他来施以怜悯吗？
　　而她，作为六宫妃嫔之一，作为得宠的宠妃之一，知道了他的万千柔情实在是系在另一个女子身上，不是该嫉妒才是吗？
　　可是她并没有。
　　难道似他对她一样，她对他也并没有什么真情吗？
　　是因为从钟粹宫他并没有给她全心全意的信任开始，到后来对翩婷的薄幸，到对因为利益而时而疏远时而宠爱贤妃，这一切磨尽了她心上曾经萌发出的倾心的嫩芽？
　　还是她早已猜到了，真正得尽了他的怜惜的，实在是另有其人，其他的，不过都是替代的一个个影子罢了？
　　或许，她其实也并没有她自己想的那样冷漠罢？
　　至少，她心上还有些酸楚，还有些怅惘。毕竟，猜到是怎样是一回事，真的被人当面告诉真相是另一回事。
　　纤尘摇了摇头，似乎想将这些念头统统抛在脑后。
　　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处境，只能说是多思无益。就算她心灰意冷，不愿再谋求恩宠，可是她难道能置她的父母亲人于不顾吗？
　　鼻端传来幽幽一缕梅香，梅园已经就在前面了。
　　纤尘抬起头来，刻意将全副心神放在眼前的梅花上。
　　只见株株梅树的枝干都遒劲夭矫，有的梅花含苞待放，别有一番含蓄态度，有的梅花已经展瓣盛开，如火如荼。
　　上苑所种的梅花，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珍品妙品，单瓣的，重瓣的，红梅艳丽如熊熊烈焰，白梅无暇如片片白雪，绿梅晶莹剔透如宝石碧玉。
　　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纤尘漫步在梅林之中，眼前是姿态千姿百妍的梅枝梅朵，鼻端是沁人心脾的梅香。
　　刚开始，她只是为了不去想那些烦心事而刻意将心神放在眼前的美景上，可是走着走着，纷繁复杂的心绪果然渐渐地平息了下来，只觉得若是真的能如眼前这梅花一样，遇雪经霜，仍存有这般自在悠然态度，已经不负此生。
　　纤尘来到一株绿梅树下，抬头望着。
　　这绿梅名为“珠光”，乃是一株名品，除了紫宸宫中之外，别处难得一见，英国公府上纵然是世袭爵位，却也不得这样的珍稀品种，因此纤尘也是头一回见。
　　珠光的花瓣犹如半透明的一般，泛着滢滢碧色，十分别致可爱。
　　纤尘忽然玩心大动，伸出手去，想折一枝下来带回长春宫去插瓶。可是这珠光的树干生长得甚高，花都开在高处，纤尘虽然身材纤长，却也够不到离自己最近的枝桠。
　　纤尘试了两次，仍然够不到，心里正在盘算是否该回宫去叫几个内侍来折花，还是直接吩咐尚宫局送到长春宫来。
　　忽然，从她身后伸出一只手，将高高的枝头拉低。
　　纤尘满心正在盘算如何才能折到一枝梅花，忽然见这花枝到了眼前，不假思索就伸手折了一枝，将梅花擎在手里，这才回过身来看去。
　　在她身后，一个俊秀青年穿着月白绣五爪金龙团纹棉袍，外面披着一领貂裘，双目含笑，正在瞧着她。
　　纤尘有些意外，略略低了头，道：“晋陵王。”
　　夏元舒颔首道：“小王见过贵人。”
　　纤尘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折枝梅花。可是忽然想到这梅花是他从她背后拉低枝桠，让她折下的，这举止若是落在了旁人眼中，甚是不妥。想到此处，纤尘只觉得这手中的梅花竟留也不是，扔也不是，可是不知怎地，心中又似有些微微的欢喜。
　　纤尘定了定神，道：“嫔妾还未谢过晋陵王。”
　　夏元舒脸上漾着柔和的笑意，声音也如笑意一般柔和：“一枝梅花不过是举手之劳，贵人不必放在心上。”
　　纤尘摇了摇头，道：“嫔妾说的是上一回所托王爷详查东郡狄家父子所涉粮草监守自盗一事。多亏了王爷尽心尽力，狄伯父才能够洗刷罪名，免除牢狱之灾。”
　　夏元舒笑意不减，道：“清者自清，那一样是举手之劳，贵人仍然不必放在心上。”
　　纤尘抿嘴一笑，道：“对于王爷或许只是举手之劳，对于狄家却是恩同再造。嫔妾也很领王爷的情。”
　　夏元舒微微一笑，不愿再谈论此事，只是转开话题道：“贵人怎么一个人在梅园赏梅呢？”
　　纤尘道：“嫔妾只是想一个人出来走走，平心静气，所以才没有带侍女。王爷又因何来到梅园？”
　　夏元舒道：“小王进宫给母后请安，想到经过一天一夜的雪，不知这梅园中的梅花都是怎样了，正巧也算顺路，因此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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