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夏元舒唇边蕴含着微微笑意，看上去是那么温润谦和。
　　夏元熙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感喟地道：“这一场雪下得真是好，京城已经好些年没有这样大的雪了。”
　　夏元舒道：“天冷路滑，请皇兄保重龙体，还是早些回武英殿才是。”
　　夏元熙朗声笑道：“这区区一场雪算得了什么？朕从前领兵打仗时，比这更艰险困苦的境地经历过不知多少，有时还要在雪天行军。现在不过是在宫里面的雪地上走走罢了，倒让朕又怀念起昔年风餐露饮的日子。”
　　夏元舒略低了低头，含笑道：“是，皇兄那时候是天策上将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经历危难无数，怎会把一场雪放在心上？”
　　夏元熙心怀大畅，笑道：“那时老五你还小，若是你早生几年，朕也就带着你东征西讨了。”
　　夏元熙正说着话，抬眼一看，不由轻轻地“嗯”了一声：“这雪天，怎么宫中还有人不怕冷出来？”
　　夏元熙又走上前几步，向前面看去。
　　身后王怀义陪笑道：“远远看上去倒似是慧贵人，那个孩子应该是大皇子，好像是在堆雪人呢。”
　　王怀义说了这么一句，却没听到夏元熙再说什么，不由的有些奇怪，偷眼向夏元熙看去，却见夏元熙遥遥望着那边，脸上的神情很是奇怪，竟仿佛有些恍惚。
　　夏元舒也向那边看去。
　　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偏生映衬着这样一件大红的斗篷，越发觉得凝缩了天地间的颜色。虽然看不清那女子的脸，却觉得那必然是这世间的绝色。
　　好一会儿，夏元熙才慢慢地道：“这样干干净净的雪地里，这样一件斗篷，倒让朕想起了许多旧事。已经有二十年了吧，那时朕还没有怀泰大。”
　　听到“二十年”这三个字，王怀义心中一惊，脖子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悄悄向后退了两步。
　　夏元熙转过头来，看向夏元舒，脸上的笑容那么飘渺，遥远，恍如穿越了时空。
　　“老五，你还记得吗？那还是在夏王府里，那一年的冬天，也有这么大的雪，雪停了之后，她……大嫂就在院子的一角堆雪人。那一年是大嫂嫁入夏王府的第一年，她那么年轻，就穿着这样一件大红斗篷，在雪地里笑着，院子里满树梅花的颜色都仿佛汇聚到了她的身上。”
　　夏元舒垂下目光，低声道：“臣弟那时还小，不记得了。”
　　夏元熙失笑道：“是了，朕倒忘了，你比朕还要小着八岁，那时你不过还在襁褓里罢了。”
　　夏元熙回过头去，眼睛遥遥望着山坡下正在堆雪人的那个红色的身影，仿佛在做梦一般喃喃地道：“那时朕还没有怀泰大，因为不想读书，偷偷遛出来到院子里玩，正好碰到她在堆雪人。朕还从来没有堆过雪人，很是好奇。她那么和蔼地拉着朕的手，教朕该怎么滚雪球，怎么把雪人堆起来。朕一不小心摔倒了，她连忙把朕拉起来，问朕有没有摔痛，声音是那么温柔……”
　　夏元熙低低地述说着，脚下不由自主一步步向山坡下那边走过去。王怀义等几个内侍急忙跟了上去。
　　惟有夏元舒，脚下动也不动，独自一个人仍然留在山坡上，遥遥地向那个方向望去。此时若有人在一旁看着他，必然能发现他的双目之中流露着惘然，哀伤，唇边的笑意却仍然是那么轻轻的，淡淡的。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夏元熙走到离纤尘带着怀泰堆雪人的地方不远。因为玩得投入，无论是纤尘、怀泰，还是掬香，都未发觉他的到来。
　　掬香正向怀泰嘲笑道：“这样歪歪的，哪里像个雪人的头？倒像个鸟头了。”
　　怀泰一时间脸涨得通红。
　　纤尘叫了一声：“掬香。”
　　掬香自知失言，悄悄吐了一下舌头。
　　纤尘道：“大皇子头一回堆雪人，一时间不大熟练，也是有的，你该好好讲给大皇子听才是。”又笑着向怀泰道：“这边用力些，雪才拍得实，形状均匀些，堆出来也不容易坏。”
　　怀泰这才有些释然，按照纤尘说的，细心去做。
　　王怀义低低地咳嗽了一声。纤尘这才发觉有人走近，抬头一看，连忙施礼道：“嫔妾见过皇上。”
　　夏元熙瞪了王怀义一眼，走上前几步拉住纤尘，笑道：“不必多礼。怎么？在堆雪人呢？”
　　纤尘垂首道：“是嫔妾一时贪玩，倒惊扰了皇上。”
　　夏元熙朗声笑道：“朕没有被惊扰，只是见你们在这边玩得高兴，因此来趁个热闹。”
　　怀泰和掬香也在纤尘身后给夏元熙施礼。
　　夏元熙看了他们一眼，笑道：“起来罢。”
　　怀泰心下有些惴惴，自己从绛阳宫偷遛出来，又因为贪玩被父皇抓到，父皇一向对自己的学业不大满意，见自己这般不务正业，还不知要怎生大发雷霆呢。他心里这么想着，头越垂越低，几乎贴上了胸膛。
　　夏元熙看出了他几分心中所想，笑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你平日里读书能够勤勉些，偶尔出来玩玩也很是正理。只是不要因为贪玩而不顾学业，也就罢了。”
　　怀泰喜出望外，连忙道：“多谢父皇。”
　　夏元熙握着纤尘的手，柔声道：“看你们玩得这么高兴，朕倒动了几分兴致，堆雪人也算上朕一个。”
　　纤尘抿嘴一笑，道：“只怕皇上嫌弃嫔妾笨拙，倒要生气。”
　　夏元熙哈哈笑道：“怎么会？纤儿就是这样谦逊。”
　　见皇上有这么好的兴致，王怀义等人自然不敢越俎代庖，动手替皇上堆雪人，但是也暗中把积雪拢过来，使得滚雪球、增添形状等更加事半功倍。不出半个时辰，果然一个似模似样的雪人已经堆了起来。
　　纤尘笑道：“果然有皇上一起动手，就堆得快些，堆出来也更加精致些。”
　　夏元熙打量着眼前的雪人，点了点头，带着几分感慨地道：“许多年没有玩过这个了，居然也还能堆出几分意思来。”
　　怀泰也适时地拍手笑道：“这个将军雪人真是威风，活脱脱就是一副指挥千军万马的气派。若不是父皇胸中有俾睨天下的气概，断断不能如此传神。下次还请父皇堆一个美人儿雪人。”
　　夏元熙心头十分喜悦，向怀泰笑道：“堆出这么个将军雪人倒容易，但是要堆出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来，就像你慧母妃这样，可就难了。”
　　纤尘晕生双颊，低声道：“皇上惯会拿嫔妾取笑。”
　　夏元熙握了握纤尘的手，笑道：“这怎么是取笑呢？”又道：“纤儿的手这样冷，让朕给纤儿暖一暖。”
　　纤尘瞧了一旁的怀泰一眼，双颊晕红，很有些不好意思。
　　夏元熙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又贴在纤尘耳畔，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朕今日就去长春宫歇息可好？”
　　纤尘脸上更红，低声道：“大皇子出来时候不短了，婕妤娘娘一定很是着急，嫔妾想先送大皇子回绛阳宫。”
　　夏元熙笑道：“让王怀义送他回去也就罢了。”
　　纤尘看了怀泰一眼，见他脸上流露着求恳的神色，便向夏元熙道：“婕妤娘娘若是发现大皇子出来玩，想必会责罚大皇子，还是嫔妾亲自送大皇子回去才是。“
　　夏元熙点了点头，道：“纤儿想得很是周到。也罢，朕和你一同送怀泰回绛阳宫，想来谨婕妤怎地也得给朕这个面子，不会责罚他。”
　　夏元熙和纤尘送怀泰到了绛阳宫时，果然谨婕妤已经从景明宫回来了，而且已经发现怀泰不在宫中，满心焦急，正在吩咐内侍宫女们去四处寻找，忽然见夏元熙和纤尘从外面进来，吃惊之余，连忙给夏元熙施礼：“见过皇上。”
　　怀泰从夏元熙身后转出来，叫道：“母妃。”
　　谨婕妤又是意外又有些生气，一时间也忘记了皇上还在，向怀泰厉声责问道：“怀泰，你刚才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在宫里面乖乖读书？母妃的吩咐都忘了吗？”
　　怀泰嗫嚅着，还未答话，夏元熙已经笑道：“你别责备怀泰。朕今日带着怀泰一起堆雪人，很是开心。这孩子也很有几分伶俐。对他要求严格固然是好，但是也要张弛有道，莫要逼得太严了。”
　　谨婕妤一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从来夏元熙都是责怪她教子无妨，以致怀泰学业无成，像这般和声静气地称赞怀泰，还说不要对他管得太严，实在是破天荒头一遭。
　　夏元熙又道：“朕先走了，改日再来绛阳宫看你和怀泰。”
　　谨婕妤已经好几年未见过夏元熙对她如此和颜悦色，一时间手足无措，竟不知该怎生答话才好。
　　怀泰机灵地道：“儿臣恭送父皇，恭送慧贵人。”
　　夏元熙笑着抚摸了一下他的头，携着纤尘的手，向外走去。
　　谨婕妤这才回过神来，在后面躬身行礼道：“嫔妾恭送皇上。”喜出望外之下，声音竟然有了几分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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