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澜月毕竟老成些，更能体察女儿家的心事，想了想，向纤尘劝道：“德妃娘娘所言，小主也不必都放在心上。依奴婢看，皇上是真心喜爱小主，并非因为小主和谁有些相像。再者，这件事只怕是德妃娘娘想得多了，皇上可是天子，若是真有心喜欢什么人，哪里还会得不到呢？”
　　纤尘沉默半晌，忽然一笑，道：“澜月，我明白你的好意，不过我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或者可以说，我虽然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却并非在计较皇上喜爱的究竟是我这个人，还是只是因为从我身上看到了别人的影子。”
　　纤尘仰起头来，轻喟道：“我所求的，原本就不是两个人的心心相印，而是天子的恩宠罢了。皇上心上的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虽是这样说着，她的声音却不由自主流露一丝黯然之意。
　　澜月老于世故，深知女子心意的难以捉摸，这情爱纠葛更是说不清道不明，连忙转开话头，道：“无论如何，德妃娘娘能跟小主说这些话，看来是真的将小主当成心腹了，因此才如此推心置腹。”
　　纤尘淡淡一笑，道：“无论德妃娘娘真正的心意如何，咱们能多知道些宫里的事情总不是坏事。孙子兵法也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见澜月和掬香都看向她，纤尘笑道：“怎么？你们是觉得我将孙子兵法用在这宫中的事情上很是不合时宜吗？可知这深宫之中的波云诡谲，刀光剑影之处，比之千军万马的战场之上，也并不差些什么呢。”

　　这一日一早，纤尘刚起身，掬香进来一边服侍纤尘更衣，一边笑道：“小主知道吗？外面下雪了，这可是今年的头一场雪呢。”
　　纤尘“啊”了一声，披着外裳，匆匆走到窗边，推窗一望，果然见皑皑白雪压在片片竹叶上，白绿分明，分外好看，而天上仍是如搓绵扯絮一般，雪犹自未停。
　　掬香急忙赶了过来，口中埋怨道：“这样开了窗，冷风扑了热身子，岂不是要生病的吗？小主自己也不当心。”
　　纤尘笑道：“不碍事，我不过是瞧一瞧。”
　　纤尘关了窗，由掬香服侍着更衣、洗漱，又用过早膳，才来到檐下看雪。
　　纤尘抬眼望去，只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衬着斗拱飞檐一角金黄的琉璃瓦，青松翠竹的一点点苍翠绿意，再远处却都是玉树琼枝，恰如罩在一个水晶盆中一般。
　　纤尘静静地看着，心绪伴随着眼前的飞琼碎玉飘飘扬扬。
　　也不知过了多久，雪已经渐渐地停了下来，纤尘忽然有了兴致，叫掬香取来大红羽缎的斗篷，披在身上，就打算出门踏雪。
　　掬香有些担心，嘀咕着：“小主就这么着出去，也不多叫几个人跟着，倘若滑到了，可怎么是好？”
　　纤尘道：“若是真的走得不小心摔倒了，多叫多少人也没用，不过是自己走路小心些罢了。更何况带的人多了，前呼后拥，岂不是没了赏雪的意趣？还不如咱们安安静静地看一回雪。”
　　掬香撅着嘴道：“小主自然是没什么，但是要是被别的娘娘看到了，总是要怪奴婢服侍不周，这么大雪天小主出门还不加以规劝，总之都是奴婢的错。”
　　纤尘笑道：“若是有人怪你，我一定替你说情，可好？再说，这样的大雪天，可有谁愿意出门呢？不过就是咱们两个罢了。”
　　掬香还要说些什么，只听得纤尘轻叹道：“你还记得咱们在府里面，每年冬天下雪的时候都出门堆雪人吗？纤柔每次都缠着咱们非要一起玩，前几年她还小，摔了跤还会哭鼻子，有时我就拉着你偷偷溜出去，背着她，不带她一起玩。现在想要再带着她一起堆雪人，却已经不能了。”
　　纤尘一席话，也触动掬香的思家愁肠，掬香不由得默默无语，只得跟着纤尘走出长春宫。
　　霁雪初晴，紫宸宫中果然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在外面走动，雪地上没有半个足印，惟有飞禽鸟雀留下的些许爪痕。
　　纤尘一足踏上雪地，只觉得一下子似乎陷进了雪里，积雪足有齐踝那样深，若不是出来之前换过羊皮小靴，只怕这一下鞋袜都要湿了。纤尘走出好远，这才回头一望，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上只有两行脚印，一行是她的，另一行是掬香的。
　　不知怎地，纤尘心中忽然生出许多感慨，只觉得天地虽大，但是惟有身边这个丫鬟是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始终不离不弃。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掬香叹道：“这会子真没有别人，只有小主和奴婢。奴婢忽然想，奴婢若是有福气，就在小主身边服侍一辈子才好呢。”
　　纤尘微笑道：“我这一辈子总是在宫里的了，你却还有不一样的日子要过。”
　　掬香斩钉截铁地道：“奴婢哪儿也不去，就是陪着小主。”
　　纤尘瞧着掬香有些稚气的脸颊，略略嘟起来的小嘴，轻轻一笑道：“好，你就一直陪着我。”
　　掬香这才欢喜起来，抿嘴一笑。
　　和掬香说了这几句话，纤尘越发想起和掬香幼时在府中下雪天所玩的游戏来了。她四处一望，笑道：”这里雪又多又厚，地方也平坦，正好可以堆个雪人儿。”
　　掬香本来就年轻爱玩，听纤尘这样一说，也来了兴致，拍手笑道：“就像以前在咱们府里面，湖边上堆的那样吗？”
　　纤尘点了点头，主仆两个便拢起积雪，开始动手堆雪人。
　　刚滚了一个小雪球，纤尘似乎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回头一望，只见在那边松树下，怀泰正眼巴巴地向这边看来，眼中满是向往的神色。
　　纤尘带笑招呼道：“大皇子。”
　　怀泰走上前来，施了一个礼：“见过慧贵人。”
　　纤尘见他外面穿着簇新的石青刻丝团花灰鼠褂，伸手在他袖口一捻，只见里面穿的也是夹棉厚袍，很是保暖舒适，便放心地一笑。
　　怀泰也有些明白纤尘的牵挂，感激地道：“多谢慧贵人惦念。”
　　纤尘笑道：“大皇子怎么这一回也是一个人出来的？教养嬷嬷呢？”
　　怀泰狡黠地一笑，道：“我不想让她们跟着，就说自己要在房中读书，把她们都打发出去了。这天气，她们也都乐得聚在房中躲懒取暖。”
　　纤尘问道：“谨婕妤娘娘可知道吗？”
　　怀泰道：“母妃不在宫里面。今日下雪，贤妃娘娘请了母妃和丽贵人等人去景明宫打边炉，大概要晚上才能回来。”
　　提起贤妃，怀泰眼神一敛，语气却平平的不带什么起伏。
　　纤尘已经听说了贤妃复宠后，倒是比之前收敛了许多，对于谨婕妤和丽贵人等人也是更加笼络。
　　纤尘道：“尽管如此，大皇子在外面玩一阵子也早些回去吧，否则要是让教养嬷嬷发现，又是一阵扰攘。”
　　怀泰听她语气松动，并没有要求他立刻回绛阳宫，很是高兴，答应着：“是，谨遵贵人吩咐。”
　　怀泰瞧了瞧纤尘和掬香刚才滚出来的雪球，好奇地问道：“敢问贵人，这是做什么用的？”
　　纤尘笑道：“大皇子没有堆过雪人吗？”
　　怀泰摇了摇头：“从来没有过。以前下雪的时候母妃都不怎么让我出门，又说怕我滑倒了，又说怕我着凉，也就这几年我大了些，才能偶尔在雪天出来看看雪。”
　　纤尘道：“原来如此。我们这是在堆雪人呢。”
　　“堆雪人？”
　　“正是，就是把雪团成球，堆成堆，装扮起来，就像人的模样。如果堆得好的，真的可以和人很相似。”
　　怀泰听了，两眼放光，道：“听起来就这么有趣。贵人能带我一起玩吗？”
　　他双目之中流露出求恳之色，纤尘见了，心头一软，笑道：“当然可以。”
　　纤尘拉起怀泰的手，亲自教他怎样滚雪球，怎样将雪堆在一起，怎样给雪人塑型，怀泰自幼生长在深宫，从未玩过这等民间儿童的游戏，只觉得趣味盎然，十分投入。
　　这个时候，从不远处的山坡上正有两个人走过来，后面跟随着几名内侍。
　　夏元熙向夏元舒道：“老五，东郡粮草这件事，你办得不错，来龙去脉查得很是明白。”
　　夏元舒道：“臣弟不敢居功，不过是下面的人做事勤勉罢了。不过那司簿虽然招了供，是一时起了贪念，与兵曹、马曹等串通，修改了账目，又嫁祸给狄家，可是臣弟却觉得其中还是颇有可疑之处，请皇兄允许臣弟进一步查下去。”
　　夏元熙微一沉吟，摇了摇头，道：“先就这样吧，让这些军中蛀虫得到应有的惩诫，不冤枉忠臣，老五你这趟差事已经尽到了职责。”
　　夏元舒微微垂首，没有再言语。
　　夏元熙负手叹道：“朕明白，老五你是想着一定要寻根问底，将幕后的指使揪出来，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今时今刻，不光是朝中牵连纠葛甚多，边境不宁，回鹘、吐蕃、高丽……都不安宁，朕还不能在这时冷了功臣良将们的心，若只是想着一查到底，只怕反而会坏了大事。”
　　夏元舒应道：“是。”
　　夏元熙看着他，叹道：“老五，你可会怪朕赏罚不明，是非不分？”
　　夏元舒道：“皇兄言重了。皇兄身负社稷，自然思虑周详，以天下为重，非臣弟匹夫之勇能及。”
　　夏元熙朗朗一笑，伸手拍了拍夏元舒的肩膊，道：“老五你还年轻，平素里历练的也少，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实属不易了。以后朝里面有事，朕还要多派你去才是。”
　　说着，夏元熙又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地道：“毕竟你和老九是朕的兄弟，亲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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