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纤尘只听见自己问道：“敢问娘娘，采薇姐姐是否和娘娘姊姊的容貌有些相像？”
　　德妃凝视纤尘，唇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正是。妹妹果然聪慧。”
　　德妃仰起头，缓缓地道：“若梅姊姊是本宫的长姊，比本宫年长十岁，本宫自幼跟随她习字学琴。本宫六岁那年，她已经出嫁到当时还是夏王的先帝府上。若梅姊姊本来就是京师驰名的才女，嫁为夏王世子妃，人人都道正是天作之合。”
　　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飘过来的，那样遥远，又幽邃深长。
　　“若梅姊姊一直惦念本宫这个幼妹，不时接本宫过夏王府去玩耍，每一次本宫见到她，她都是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开心，那么幸福，因为公婆都疼爱她，丈夫与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小叔小姑们也都很敬爱她这位大嫂。”
　　不知是不是纤尘的错觉，德妃说到最后一句，语声中似乎流露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诮之意。
　　德妃没有再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铺地青石砖上镌出来的细细密密缠枝连理合欢花图纹。那花纹镌刻得精微细致，一朵朵花瓣栩栩如生。合欢，合欢，和合欢喜，本来就是夫唱妇随、白头到老的好意头。
　　暖阁之中是那么静寂，只能听得到火盆里燃烧着的红罗炭不时爆出一两声轻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德妃忽然又叹息着道：“那一日在灵凤宫中，新入宫的妹妹们拜见皇后娘娘，本宫见了梅妹妹，陡然间，还以为是又见到了若梅姊姊。可是这么久相处下来，却发觉，梅妹妹只是容貌与若梅姊姊有七分相似，但是慧妹妹你的性情却十成十似足了若梅姊姊。”
　　德妃凝视纤尘，唇边的笑意也流露着淡淡的感伤：“玉华宫跑马场上，妹妹你骑着狮子骢从远处奔驰过来的时候，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许多年前含光殿前的马球场上，姊姊带领着一队宫娥赢了马球赛，她就是这样身姿轻盈又矫健地纵马奔过来的。”
　　不知不觉间，德妃的自称从“本宫”换成了“我”，可是她本人却仿佛还没有发觉。
　　“中秋夜宴上的飞花令也罢，听月诗也罢，当妹妹你说出自己最爱梅花，乘着月色、吹着玉笛、泛舟从水上来时，真的仿若梅花仙子，从那时起，我就在心里面完完全全把你当作了若梅姊姊。”
　　德妃唇边的笑意不减，轻轻又说了一句：“只怕是这样心思的，在这宫里面并非只有我一个人。”
　　纤尘心头百转千回，闪过无数个念头，终于却只是微微颔首道：“多谢德妃娘娘直言相告，嫔妾心中不胜感激，无以为报。”
　　德妃注视着她，一边叹息一边笑道：“妹妹实在是个聪明人啊。本宫也不必多言，本宫只是想让慧妹妹知道，本宫心中待你实在是与众不同，就当你是自己的亲姊妹一样。”
　　纤尘低声道：“多谢娘娘，嫔妾明白。”
　　正在这时，采苹、采芹、掬香从外面进来，掬香怀中抱着两匹衣料。
　　采芹禀报道：“娘娘，上回留下来的云水锦，奴婢已经交给掬香了。”
　　德妃点头道：“那就好。”又向纤尘道：“无论慧妹妹喜欢抑或不喜欢，好歹总是本宫的一片心意。”
　　德妃语带双关，纤尘只是含笑答道：“娘娘的心意，无论如何，嫔妾都是感激不尽。”
　　纤尘站起身来，道：“嫔妾叨扰娘娘许久，想来娘娘也累了，嫔妾这就要告辞回宫了。”
　　德妃点头道：“也好。还请慧妹妹闲暇时多来栖鸾宫坐坐。”
　　德妃命采苹和采芹将纤尘和掬香主仆送出栖鸾宫。
　　走出许久，见周围没有旁人，掬香才道：“真是奇怪，不过就是两匹衣料，德妃娘娘何必非要采苹和采芹一起带奴婢去偏殿取呢？而且采苹一直拉着奴婢东说西说，似乎是故意在拖延时间，不想让奴婢快些回暖阁去。奴婢还担心德妃娘娘会对小主不利，心中很是着急。”
　　纤尘良久才道：“我是被德妃娘娘带到栖鸾宫的，这事总也瞒不过人去。德妃娘娘不是那么莽撞沉不住气的人，就算真的想对我不利，也不会在自己宫中动手。因此你随采苹和采芹去，我并不担心。”
　　掬香点了点头，道：“小主说得有理，那就是德妃娘娘故意要支开奴婢了。”
　　掬香本来有心想问问德妃究竟与纤尘说的是什么，一定要避开人才肯说，可是见纤尘神色较以往大是不同，也不敢多嘴。
　　主仆二人一路无话回了长春宫。
　　澜月正站在宫门前张望，一见纤尘急忙迎上来，道：“小主一直没回来，奴婢心里很是着急，刚才和于海商量过，派了小福子、小贵子、馨儿、芳儿出去打听，听说小主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德妃娘娘，转而去栖鸾宫说话，奴婢这才有些放下心来。”
　　纤尘点头道：“让你担心了。”
　　澜月忙道：“这是奴婢份内的事。”
　　澜月偷眼看纤尘，只见她脸上神情很是平静，可是她跟随纤尘日久，隐隐地也感觉到一定是有什么非比寻常的事发生。澜月向掬香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色，掬香悄悄地摇了摇头。
　　澜月陪着纤尘步入暖阁，亲手奉上一盏热茶，小心翼翼地道：“宫里面已经传开了消息，都说景明宫走水，皇上大发雷霆，绞杀了一个内侍，又连贬了几个宫女去掖庭。皇上今夜本来应该宿在灵凤宫，也改为宿在景明宫。小主可是因为这个生气吗？”
　　纤尘笑了一下，道：“贤妃复宠，不过是早晚的事，这也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再者，就算要生气，只怕还轮不到我。皇上本来就不大去灵凤宫，初一、十五是向来的规矩，改变不得，却生生被贤妃夺了去。德妃娘娘协理六宫，在宫中的权力仅次于皇后，却被一个小小的千牛卫统领当着宫里那么多人的面顶撞。翩婷姐姐深恨贤妃，本来见贤妃失宠，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称愿，这眼看着贤妃略施手段，就又复了宠。她们一个个都比我有资格生气得多了。”
　　澜月听纤尘的语气中略有些不耐，不敢再多言，只是默默垂首侍立。
　　纤尘也意识到自己虽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可是心中的焦躁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心头平静了一些，这才缓声道：“贤妃虽然复宠，但是有了先前被皇上冷落的一番教训，一时间想必也不会轻举妄动，暂时还无需担心。”
　　澜月应道：“是。”
　　纤尘沉吟道：“澜月，你在宫中日久，又有一班姐妹淘互通消息，我有一事要问你。”
　　澜月道：“小主有什么事只管问，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纤尘声音略略放低，道：“你可曾听说过有关德妃身世的传言？”
　　澜月一怔，趋上前一步，低声道：“奴婢是启宁二年入的宫，当时明霞公主已经出生，德妃娘娘正怀着二皇子。那时宫里的小主们还没现在这么多，大家背地里也会议论几句，奴婢听说，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在皇上身为广宁王时，已经是王府的侧妃了，因此皇上一登基，就被封妃，倒不像后晋的小主那样，要从才人或者宝林一级级向上升。”
　　澜月略一停顿，又道：“不过也有人私下议论，淑妃娘娘身为南朝公主，有倾国倾城的美貌，才得以直接封妃，德妃娘娘容貌不见得出众，没什么特殊的业艺，却能位列妃位，又育有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多年来宠遇不衰，实在是宫中的一件异事。”
　　纤尘缓缓点了点头，喃喃地道：“确实非同寻常。”
　　澜月看了看纤尘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暗中也有些流言蜚语，说德妃娘娘实与戾太子有关，因此才能成为广宁王侧妃。可是这说法却没几个人相信，因为戾太子谋反，是当今皇上奉了先皇旨意，亲自平叛的，若是德妃娘娘真的和戾太子府有瓜葛，必然会被株连，怎么也不可能在皇上登基后有这样的宠余。”
　　见纤尘沉默不语，澜月又道：“后来有两个宫女和一个内侍因为犯了口舌上的错，被皇后娘娘下旨送到掖庭处死，宫里面很是安静了好一阵子，谁都不敢再私下里说些什么。再后来，因为时日久了，又不断有新晋的小主得宠、失宠闹出许多风波来，自然也就不再有谁议论德妃娘娘了。”
　　澜月偷眼瞧了瞧纤尘的神色，犹豫着道：“不知小主为何忽然问起德妃的事来？”
　　纤尘本来不欲说，但是心念一转，想到若是希望澜月和掬香与自己一心，自己总也要表现出全心全意的信任来，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德妃刚才所说的话大体复述了一遍，却将德妃的姊姊实是戾太子妃一节隐去。
　　澜月和掬香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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