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年底的天气，一日冷似一日，马上又近年关，妃嫔、宫女、内侍们都要新做衣裳，各宫按照人头、品级拨给份例，每日里都有宫女内侍捧着各式各样的绫罗绸缎穿梭不停，紫宸宫中很是热闹了一番。
　　澜月捧着几匹锦缎，向纤尘笑道：“这销金彩缎以金银双色线织出缠枝连理并蒂花图样，色彩鲜艳缤纷，质地细密。这一匹梅花寒鹊妆花缎，花枝挺秀，色彩浓淡相宜，虽是衣料，美观精致却不下于名家画作。还有这一匹刻丝春水云雁八答晕锦，真是一副烂漫春日景象呢。小主用来做年下的新衣，一定最好不过，必能为小主更添美貌。”
　　纤尘看了看，问道：“我记得按照咱们的份例，原是没有销金彩缎和八答晕锦的，怎么又多了这些？”
　　澜月抿嘴一笑，小声道：“还不是尚衣局悄悄送过来的？谁不知道小主是皇上心坎上的人，最得皇上宠爱？尚衣局自然要小心巴结着小主才是了。”
　　纤尘轻轻叹道：“这只怕有些不合规矩。”
　　澜月笑道：“小主不必担心，宫里面向来都是如此，谁得宠自然谁得的东西就多些。从前贤妃娘娘最得宠时，虽然只是昭仪的位份，尚衣局、尚食局送去的东西有些却是皇后宫中独有的呢。现在不过是区区几匹衣料，也算不得什么。”
　　纤尘淡淡一笑，道：“那就收了罢。”
　　澜月答应着，动手收拾案上的衣料。
　　纤尘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翩婷姐姐宫中可是按份例送去的？澜月你听说了没有？”
　　澜月道：“钟粹宫的份例自然是不减的，虽然婷小主现在无宠，但是毕竟婷小主和妍小主跟德妃娘娘走得近，谁也不敢说就没有借了德妃娘娘的势，再东山再起的那一天。毕竟德妃娘娘在宫中多年，虽然从来没有特别得宠过，却也不曾被皇上冷落过，现在又是宫中除了皇后之外唯一有协理六宫之权的娘娘。钟粹宫既然奉承上了栖鸾宫，谁还敢欺侮了她们不成？只不过是按照份例罢了，再想得多的却是不能了。”
　　纤尘叹了一口气，想到宫中派别势力竟然是如此错综复杂，得到皇上宠爱的有势力，有外戚娘家支持的也有势力，在宫中根基深厚的自然更有势力，与有势力的娘娘们走得近些竟然也能借上势力。
　　澜月猜到几分纤尘的心思，悄悄笑道：“新晋的小主中，小主的恩遇自然是头一份儿的，不过梅小主也颇得皇上宠爱，得的东西虽不及小主，不过在其余小主中也是无人能及的了。玉小主本来借着贤妃娘娘的势力，尚宫局、尚衣局也不敢怠慢，不过今年景明宫实在是自顾不暇，也不见得能再照应到玉小主。”
　　纤尘淡淡地道：“贤妃娘娘一向出手阔绰，只怕本来也看不上宫里的份例。”
　　澜月笑道：“看不上是一件事，被裁了份例是另一件事，宫中人人都有，只有景明宫没有，贤妃娘娘脸上只怕是黯然无光呢。”
　　纤尘默然无语，澜月继续道：“自从婷小主那件事过后，贤妃娘娘的恩宠是大不如从前了。”
　　掬香走来为纤尘奉上一盏热茶，听澜月道：“听说贤妃娘娘将大皇子带入景明宫教养，本来也有凭借大皇子能多些皇上眷顾的意思。谨婕妤娘娘也是想借着贤妃娘娘的势力，让大皇子有个靠山。谁知皇上本来就不大喜欢大皇子，现在贤妃娘娘又失宠，自从大皇子进了景明宫，皇上还没去过景明宫一次。”
　　掬香冷笑道：“谁让她们净想着使坏来着？这可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纤尘看了掬香一眼，微一沉吟，问道：“景明宫中可有什么动静吗？”
　　澜月道：“听春晓说，贤妃娘娘本来就不大喜欢大皇子，因为这件事，更将大皇子视作了扫帚星，现在责罚大皇子都是不避人的。”
　　纤尘一皱眉：“难道谨婕妤也不说些什么？”
　　“谨婕妤就算心中再不高兴，也不敢在贤妃娘娘面前说什么，只是背地里流泪罢了。”
　　纤尘叹了一口气，道：“怀泰这个孩子，也很是可怜。”
　　掬香在纤尘面前不敢说些什么，心中却暗道那不过都是谨婕妤的自作自受、祸延子嗣罢了。
　　纤尘低头想了一阵，这才向澜月和掬香道：“现在贤妃娘娘失势，想来宫中必然有些不大将贤妃娘娘、谨婕妤娘娘等人放在眼里的。别人如何，咱们管不到，但是长春宫可别出什么纰漏，日常行事还是要谨慎些，可别让人抓到把柄，对于高位的娘娘，无论是谁，都得一般的恭谨。”
　　掬香道：“小主可是担心贤妃再得宠吗？依奴婢看，无论是太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都对贤妃有些看法哩，只怕贤妃再不能有往日的风光了。”
　　纤尘叹道：“潞国公既然还是潞国公，贤妃娘娘就始终还是贤妃娘娘。”
　　澜月和掬香对这句话有些不解，她们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又听纤尘淡淡地道：“更何况贤妃娘娘这些年来宠冠后宫，也不是白得来的，皇上即使一时生她的气，心中始终还是有那么一些情意。”
　　掬香暗中撇了一撇嘴，很是有些不以为然。
　　澜月道：“是，奴婢知道了，奴婢也会约束归雁、彩鹃她们，务必处处谨慎，不让任何人挑出长春宫的错处来。”
　　纤尘点头道：“正是如此。越在得意时，越不能大意，只有自己当心。现在的这份风光才可能更长久一些。”
　　说到最后一句，纤尘已经转为深深的叹息。
　　澜月见纤尘有些闷闷不乐，想办法开解道：“小主今日是否要去仁寿宫呢？”
　　纤尘道：“昨日太后娘娘说，这几日天气长，时令又不好，让不要过去了。”
　　掬香笑道：“不知皇上今天会不会来咱们长春宫。”
　　澜月含笑道：“今日是十五，按例皇上是要在皇后娘娘宫中歇息的，想必是不会来了。”
　　掬香“哎呀”一声，道：“奴婢失言了。”
　　纤尘淡淡一笑，道：“这算什么？皇上在哪一宫歇息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更何况你又不是有心的。”又不由得轻喟道：“原来已经十五了，眼看着这一年就要过去了。”
　　澜月笑道：“左右皇上今日也不会过来，小主何不出去走走？
　　纤尘想了一想，道：“那我去一趟积珍宫，瞧一瞧采薇姐姐罢。”
　　纤尘带着掬香，出了长春宫，往积珍宫行来。
　　走过荼蘼院时，纤尘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看天，叹道：“天阴成这个样子，怕是要下雪了。”
　　掬香笑道：“都要过年了，今年却还没下过雪呢，很该下一场雪才是。奴婢为了防备着下雪，刚才出来的时候拿了件银鼠褂，小主若是觉得冷了，可以披上。”
　　纤尘笑了一笑，道：“你这丫头倒想得周全。我不冷。”
　　纤尘四顾望了一望，这荼蘼院原本在暮春时节满园荼蘼盛开，最是一派韶光盛景，这时节却不过是丛丛枯枝，没什么可观之处。
　　纤尘道：“都说今年梅园的梅花开得最好，这场雪下来，就是去赏梅的最好时节。”
　　掬香道：“小主最喜欢梅花，紫宸宫梅园的梅花今年开得好，可正是应兆着小主在宫中的荣宠呢。”
　　纤尘脸上也没什么欢容，只是微微一笑。
　　掬香还要说些什么什么，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悉悉索索声，掬香警惕地抬头叫道：“谁？是谁在那里？”
　　见无人应答，掬香又叫道：“再不出来，我可要喊侍卫来了。”
　　从树后犹犹豫豫走出一个人，嗫嚅着道：“怀泰见过，见过，见过慧贵人。”
　　纤尘微微一怔，转而笑道：“原来是大皇子。怎么你独自在这里呢？教养嬷嬷、宫女、内侍们在哪里？”
　　大皇子怀泰垂首不语。
　　纤尘问道：“大皇子出来，贤妃娘娘可知道吗？”
　　怀泰的声音极低极低：“我是自己溜出来的。”
　　纤尘怔了怔，笑道：“我送大皇子回景明宫可好？”
　　怀泰脱口道：“不要，我不要回景明宫。”
　　纤尘微一沉吟，道：“那我送大皇子去绛阳宫，找婕妤娘娘吧。”
　　怀泰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哽咽道：“我也不要回绛阳宫。母妃，母妃她已经不要我了。”
　　纤尘明白了几分，叹了一口气，柔声道：“婕妤娘娘是大皇子的生身母亲，怎么会不要大皇子呢？来，咱们去绛阳宫吧。”
　　纤尘拉起怀泰的手，觉得触手冰凉，不由得皱了皱眉。仔细打量怀泰的身上，只见他穿着半新不旧的石青团花夹袄，墨绿弾花棉裤，面颊、唇色也有些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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