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他抬起头来时，似乎自内而外完全轻松了下来，道：“纤儿恭谨有礼，从不恃宠而骄，所以不光是母后称赞你，从皇后往下，宫里面这些人也都挑不出你什么错处来。”
　　纤尘抿嘴一笑，道：“嫔妾侍奉皇上时日还短，宫中娘娘们个个待嫔妾都好，嫔妾自然该尊敬娘娘们才是。淑妃娘娘经常将她取自南秦宫中秘方所制的‘露凝香’胭脂赐予嫔妾，德妃娘娘说嫔妾之前病了许久总归是体质羸弱的缘故，时时赐了血燕来，谢修仪亲手所制的流芳诗笺自己都不大舍得用，却赠给了嫔妾许多。娘娘们的这些深情厚谊，嫔妾实在感激不尽。”
　　夏元熙一边听着，一边含笑点头，揽着纤尘的纤腰，贴在她的耳畔笑道：“纤儿的可爱之处，连她们都懂得怜惜，更何况朕呢？”
　　他呼出的气轻轻的，软软的，吹在纤尘耳畔，让她又有些痒又有些暖，忍不住一边笑着一边侧过脸想要躲闪。
　　暖意融融的暖阁里越发的温暖如春。

　　果然不过三两日，太后收任城王之女嘉怡郡主为义女、封为弘化长公主的旨意就传了下去。
　　弘化长公主进宫教养，饮食起居跟随太后。另请了朝中熟悉吐蕃历史风俗的大臣，不时进宫来为公主讲课，以求让公主知晓吐蕃的风俗习惯。又有宫中饱读诗书、久负盛名的女官，每日里教导公主修习琴棋书画，尽管这些才艺在公主远嫁塞外后或许也就无人欣赏，可是总归是公主下嫁前必经的礼仪，纵然是和亲，也不能擅废。
　　这一日午后，纤尘带着自己新抄的一卷佛经来到仁寿宫中，这佛经本是奉太后之命抄写的，准备年下施舍给京城中的寺院。
　　小宫女进去通禀后，绿绮迎出来，带着笑低声道：“启禀慧小主，太后娘娘午睡未醒，请小主在殿里略候一候。”
　　纤尘忙道：“是我来得早了，出来的时候没大注意时辰。”
　　绿绮道：“慧小主来得倒也不早，平日里这个时候太后娘娘小憩也该醒了。昨日晚间有弘化公主陪着说笑，太后娘娘一时高兴，睡得晚了些，因此今儿个午睡就略长了些。”
　　纤尘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太后娘娘凤体无恙我就放心了。这卷经文请绿绮姑姑收了，回头太后醒来告诉她老人家一声即可，明日我再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绿绮由衷地道：“慧小主真是个细心人儿。”
　　绿绮拿了抄好的经文回转长福殿，纤尘也向仁寿宫外走去。
　　走了几步，纤尘偶一抬头，只见一个少女正从偏殿里走出来。
　　纤尘颔首招呼道：“长春宫江氏见过弘化长公主。”
　　嘉怡微一迟疑，脸上带上淡淡的笑容，道：“嘉怡见过慧贵人。”
　　纤尘见嘉怡身上穿着蜜合色棉袄，外面一件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系着葱黄绫洒线裙，不过是半新不旧的家常打扮，不见如襄阳、房陵两位大长公主那般的半点奢华，分外觉得朴素亲切，言语态度也极是平和，心中又觉得亲切了两分。
　　纤尘笑道：“公主这是要往哪里去？”
　　嘉怡道：“不过是读书读得有些倦了，出来走走罢了，刚巧遇到贵人。贵人这是去给母后请安出来吗？”
　　“我是将前几日奉太后之命抄写的经文送过来，太后午睡未醒，不敢打扰。”
　　嘉怡点头道：“是了，前几天我陪着母后念经，提起要在佛前供奉的经文来，母后对贵人抄写的经文赞不绝口，说贵人字写得极好，抄写经文又细心，不急不躁，虔心敬意，奉在佛前也是一片诚意，宫中无人能及。”
　　纤尘浅浅一笑，道：“原来公主也潜心向佛。”
　　嘉怡平静地道：“向佛能令人心有寄托，涤去心中的戾气，无论是什么，能令人平心静气总是好事。”
　　纤尘没想到她礼佛竟是为了这个理由，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又笑道：“公主的心思果然与众不同。”
　　嘉怡道：“让慧贵人见笑了。我刚从任城到了京师，就听说宫里面从前有修仪娘娘，才名远播，新晋的慧贵人也是一位扫眉才子，心思灵巧，最得皇兄圣意。”
　　纤尘笑道：“公主令我无地自容了。公主已经有些时日没有回过京师了吧？”
　　嘉怡轻轻一笑，笑容里带着无限感慨：“我七岁时跟随父母去往任城，至今已经八年，这八年间再未离开过任城一步。”
　　八年？纤尘听了，心中微微一动，那不正是夏元熙登基那一年的事吗？难道他刚一登基，就将任城王贬往任城，从此再不许离开任城一步？这究竟是普普通通的亲王外放，还是划任城为牢笼的软禁？
　　纤尘心念不过是一闪，却深知天家恩怨，不足为外人道者甚多，只当不在意嘉怡所说的话，转过话题，笑道：“刚才公主说是在读书？却不知正在读什么书呢？”
　　嘉怡低头笑了笑，道：“慧贵人可有闲暇？若是没有别的事，不妨来懿祥殿略坐一坐。”
　　纤尘点了点头，跟随嘉怡步入懿祥殿。
　　懿祥殿里雕梁画栋，铺陈华丽不在皇后的灵凤宫之下。
　　嘉怡将纤尘直让入暖阁中，这暖阁里的装饰也同样是精致异常，壁上悬着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两侧题着“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案上所设的无一不是万金之物，一个墨烟冻石鼎细密滑润如玉，一只粉青汝窑盘中堆着新橙，另有“夕阳紫翠忽成岚”的钧窑花盆中栽着一株腊梅，散发着淡淡馨香。
　　纤尘见搁架上堆了不少书卷，临窗的书案上又陈设着笔墨纸砚，知道这是嘉怡平素里读书习字之所。只是案上有一套笔洗、笔筒、笔搁分外醒目，不过是普通白瓷所制，远不能和懿祥殿里其他珍异的陈设相提并论。
　　见纤尘的目光在那套笔具上停留了片刻，嘉怡淡淡一笑，道：“惟有这套东西是我从任城带来的，用惯了，倒觉得比宫中的用得顺手些。”
　　嘉怡请纤尘坐下，有宫女奉上茶来。
　　捧着茶盏，嘉怡道：“适才慧贵人见问，好教贵人得知，我刚才在读诗，看到前人咏昭君的诗句中多有悲挽昭君的，或者怨恨毛延寿不能写真描绘昭君的美貌，又有惋惜汉元帝不能明察秋毫，痛失红颜，虽然立意纷繁，但是都不减幽怨哀切。”
　　嘉怡口中虽在这么说着，脸上却甚是平静。
　　纤尘秋波一转，笑道：“说起吟咏明妃的诗句，王荆公还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之语，公主自然也是见到的了。”
　　嘉怡点头道：“王荆公胸怀广阔，是一朝宰辅，自然立意与别不同。欧阳永叔的和诗中有‘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之句，也算是别出机杼。”
　　纤尘自然也深知嘉怡所说的“耳目所及尚如此”一句，虽然是就诗论诗，立意新颖，但是这诗句中原本的含义未免对元帝有所怨怼，眼前是太后和夏元熙主张由嘉怡和亲吐蕃，自己实不该在此事上多发议论，以免言多错多。
　　想到此处，纤尘便只是笑道：“想来明妃初出汉宫之时，珠泪滴湿粉面，未免有损美貌，却仍然能使汉元帝一见倾倒，满朝文武心驰神往，那是何等绝世风姿。这样的绝代佳人，又怎能是毛延寿一支画笔能够描绘的？”
　　嘉怡看向纤尘，道：“贵人以为明妃仅仅是以美貌名留青史的吗？”
　　纤尘失笑道：“自然不是。明妃内外皆美，因此才能芳名传世，如若仅有美貌，与那些野史传奇中的薄命女子又有何分别？”
　　“那么，贵人是觉得明妃并非薄命女子了？”
　　纤尘轻轻一笑，道：“公主既然说读了许多吟咏明妃的诗句，正巧我也曾经读过一首，还想念给公主听一听。”
　　嘉怡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纤尘想了一想，缓声吟道：“闺阁堪垂世，明妃冠汉宫。一身归朔汉，万里靖兵戎。若以功名论，几与卫霍同。人皆悲远嫁，我独羡遭逢。纵使承恩宠，焉能保始终。至今青冢在，绝城赋秋风。”
　　吟罢，纤尘含笑看着嘉怡。
　　嘉怡轻轻吟道：“‘一身归朔汉，万里靖兵戎。若以功名论，几与卫霍同。’”
　　她低头笑了笑，才又道：“贵人以卫青、霍去病两位将军的功绩来比明妃，如此盛赞，确实发古人所未发之论。”
　　纤尘正色道：“卫、霍两位将军平定匈奴，自然是古今少有的军功。而元帝时，汉朝积弱，不敌以鞍马为家、射猎为俗的匈奴，明妃不计民族之别，不自伤自叹遭际，挺身而出，自荐远嫁塞外，去匈奴和亲，保大汉百姓数十年的平安，这等磊落胸襟、赫赫功绩，无论怎生赞誉都不过分。”
　　嘉怡凝视纤尘，忽然展颜一笑。她本来算不上美貌绝伦，可是少女这样一个从心底展露出的笑容，如同春日里的桃花在枝头绽放，明媚鲜妍得令人目眩神驰。
　　嘉怡叹道：“怪不得贵人一入宫就得到皇兄的格外恩宠，连母后、皇后都对贵人青眼有加，今日我总算明白了。”
　　嘉怡扬起头，缓缓地道：“我自幼在任城长大，任城比不得京师的繁华风流，原是接近边关的苦寒之地，那里的百姓生活潦倒，偶尔有些富户人家，在周围置了些田地牛羊，也要终日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关外的异族掳掠了去，城中的年轻女子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百姓口口相传，吐蕃都是未开化的野蛮人，性情凶蛮残暴，以杀戮为乐。”
　　说到此处，嘉怡略微停顿了一下，才又道：“有一回，大夏与吐蕃又一次开战，大夏获胜，凯旋的队伍经过任城，男女老幼都夹道欢迎咱们大夏的军队，我也去了。别人在赞赏大夏将军的英武，兵士的勇猛，我却注意到在队伍的最后有一群被绳索绑着的吐蕃俘虏，衣衫褴褛，踉踉跄跄地跟着走，不时还有兵士挥舞着皮鞭抽打着他们。”
　　纤尘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嘉怡低头想了一回，才又道：“俘虏的队伍中有一个少年，和我差不多年纪，身上尽是泥土灰尘汗水，还混合着斑斑血迹。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的脸上那么那么脏，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里面满满的都是恐惧，看着我，他忽然流下泪来，却被后面的兵士狠狠地抽了一鞭，只能蹒跚着往前走。”
　　嘉怡低声道：“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吐蕃人并不是恶魔，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也有着父母家人，也有着喜怒哀乐，大夏和吐蕃两国纷争不断，吐蕃的百姓也和大夏的百姓一样悲苦。那时我就想，我虽是生在宗室之家，可恨却有心无力，不能为两国百姓做些什么。”
　　嘉怡抬起头来，又是一笑，笑容清朗明丽：“前些日子，父王和母妃谈起吐蕃求娶公主，宗室之中却少有适龄女子。我主动提出要去和亲，父王和母妃再三劝阻，见我执意不肯，母妃这才修书给太后，提及此事。因此和亲完全是出于我自己的自愿，并无一丝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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