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自从失去协理六宫之权后，贤妃似乎在宫中也不如前番初晋妃位时那等风光，皇上召幸她的次数已经少了许多，宫中也有流言暗暗传开，都道任城王返京后必被皇上委以重任，将取潞国公在军中的地位以代之。因此今日虽然是太后设宴不得不来，贤妃看向任城王妃和嘉怡郡主时脸上神情却不免微带不屑。
　　采薇就在纤尘的下首，低声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翩婷姐姐若是能早日这样，也不必多吃了许多苦头。”
　　纤尘同样低声道：“或许是经历了那些，翩婷姐姐真的就看得开了，对她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采薇道：“看开就未必了，不过能在脸上做出来这些样子，也算是长进。”
　　纤尘向翩婷看去，却见翩婷正看向贤妃，贤妃此时正向上首的太后敬酒。翩婷盯着贤妃的背影，眼睛中的光芒仿佛像钉子一般尖刻狠毒。
　　纤尘皱了皱眉，刚好听见采薇低低笑道：“修行得还不够，还是被人看到了。”
　　纤尘淡淡地道：“贤妃娘娘现在也有些自顾不暇，大概不大在意这些了。”
　　采薇低声笑道：“正是呢，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贤妃娘娘纵然出了心头的一口恶气，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只怕到头来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纤尘心头一凛，不由得抬头望向上首。太后风韵犹存的脸，皇后端庄沉静的脸，淑妃风华绝代的脸，德妃温柔娴淑的脸……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样无懈可击。
　　纤尘忽然又想起她曾经问过自己的那个问题：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或许在螳螂身后的，实在是有许多只黄雀？

　　接近年底，京城里一天冷似一天。长春宫中，烧着的地火龙已经足以抵御外面的严寒，暖阁地中央还额外置着一个镂空梅花图样的掐丝珐琅炭盆，里面笼着烧得火红的红罗炭，更为长春宫添了融融暖意。
　　夏元熙斜倚在案旁，手中拿着一张纸，眼睛却全然没看着这张纸，只是含笑瞧着对面的纤尘。
　　纤尘身上穿着家常的月白绣花小袄，外加银鼠坎肩，下面系着杨妃色撒花棉裙，头上松松地挽着随云髻，簪着一支碧玉钗，不施脂粉，越发显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此刻她手中正执着一方素缎，聚精会神正在绣着什么。
　　案上置着一个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这水仙开得正盛，柔白的花瓣中间嵌着鹅黄，姿态舒展挺拔。
　　夏元熙笑道：“这屋子越暖，花也就越发的清香，倒是只有纤儿这里才配得上这花和这花香。”
　　纤尘也未抬头，只是笑答道：“那是皇后娘娘昨日赐的，说是尚宫局新送上来的时令年花，这会子不过就是得了这么几盆，要赶到年下才有多的，给各宫送去，现在也就皇后和几位高位的娘娘宫里有。皇后赐了嫔妾一盆水仙，赐了采薇姐姐一盆腊梅。”
　　夏元熙淡淡一笑，道：“皇后也算是个有心人了。”
　　纤尘道：“皇后娘娘一向照顾嫔妾，对待宫里的姐妹们都很和蔼可亲。”
　　夏元熙颔首笑道：“皇后是中宫之主，这些风范原是该有的。”
　　纤尘抬头看了一眼夏元熙，嫣然笑道：“嫔妾正赶着绣一个荷包，倒怠慢了皇上，皇上可别恼了嫔妾。”
　　夏元熙朗声笑道：“就是要这样才好，纤儿你只管做你在做着的事，随口和朕对答几句，朕觉得这样才和平民百姓的夫妻没什么两样，让朕也能真的体会到平民夫妻举案齐眉、和乐融融的情景。”
　　纤尘抿嘴一笑，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夏元熙倒有了几分好奇，笑问道：“纤儿怎么好端端的想起来绣荷包了？这又是准备送给哪位娘娘的礼物？”
　　纤尘瞟了他一眼，道：“送给娘娘们的东西，哪里用得上嫔妾这样费心？”
　　“哦？那就是给朕的了？”
　　纤尘柔声道：“既然是过年，皇上身上穿的、用的难免都要换新的，嫔妾先绣个新荷包占了先，只怕皇上会嫌嫔妾的绣工不如尚衣局。”
　　夏元熙又是欣喜又是感动，道：“尚衣局送上来的东西，哪里能和纤儿的心意相比？”
　　纤尘抿嘴笑道：“只怕别的娘娘们也会为皇上绣些荷包、香囊，轮不到嫔妾这个佩在皇上身上。”
　　夏元熙伸手想去握她的柔夷，见她手里正执着绣花针，便只是在她腕上握了一握，就收了回来，笑道：“无论是谁的手艺，都不能和纤儿的相比。纤儿一绣好，朕立刻带在身上，不离不弃。”
　　夏元熙带笑在一旁静静看着。
　　纤尘又绣了一会儿，抬起头，伸了伸胳膊，舒展了一番肩膊，笑道：“许久没做针线活计了，这才绣了这么一阵，就觉得手有些酸。”
　　夏元熙笑道：“不急在这一时，盯得久了，当心眼睛疼。朕答应纤儿，无论纤儿绣到什么时候，明年开春朕只佩戴纤儿绣的荷包，可好？”
　　纤尘嫣然一笑，这才将手中的素缎放下。
　　夏元熙拉过她坐在身旁，道：“朕正好有事还想听听你的意思。这是中书省拟的给嘉怡的封号，你看到底哪个更合适些？”
　　原来，太后娘娘收嘉怡郡主为义女的消息已经传扬了出去，只待确定了嘉怡的公主封号，就颁下懿旨，将嘉怡留在宫中教养些时日，开春后就会有吐蕃使节再次来朝，议定嘉怡远嫁和亲吐蕃的种种细节。
　　说着，夏元熙将手里的那张纸递到纤尘眼前。
　　纤尘接过纸来看去，只见上面写的三个封号分别是：文成，弘化，千金。
　　纤尘看过，转头向夏元熙笑道：“不知皇上更属意哪一个封号呢？”
　　夏元熙手指在“千金”两个字上点了一点，道：“母后既然收了嘉怡为义女，嘉怡就是朕的妹妹了。尚书省有大臣说，千金有贵重之意，此封号既能表彰嘉怡去往吐蕃和亲之功，又能表达朕体恤母后的心意。“
　　纤尘道：“千金公主，这封号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普通人家生了女儿，也常有千金的称呼，这‘千金’二字倒不能彰显公主身份的至尊至贵了。更何况，据嫔妾想来，公主和亲，不仅是皇上嫁妹，太后聘女，更是咱们大夏面对吐蕃展现的友好上国姿态，这封号也要体现出咱们泱泱上国胸怀宽广、以德服人的气度来。”
　　夏元熙拊掌道：“纤儿说得好，正合朕的心意。那‘文成’二字可好？”
　　纤尘笑道：“这两个字自然也好，不过既说文成，就难免想起武德来。咱们大败吐蕃固然是实，但是大夏却是要用德化来感服吐蕃，武力尚在其次。”
　　夏元熙颔首道：“弘化，正有‘弘扬德化’之意。既然如此，朕就封嘉怡为弘化长公主。”
　　纤尘道：“嫔妾不过是随意说说心中所想。嫔妾见识浅薄，皇上可当不得真。”
　　夏元熙笑道：“纤儿是太过自谦了，你说的句句都体贴朕的心意。”转而又叹道：“朝中那些元老大臣，个个都拿着国家的俸禄，倒没有纤儿这么全心全意为大夏、为朕打算，可知一把年纪都是白活了。”
　　纤尘嫣然道：“朝中的大臣们全心全意都放在朝政上，自然不会像嫔妾这样的深宫小女子，只在这些细枝末节的文字上纠缠。”
　　夏元熙一手揽住纤尘的纤腰，俯身在她耳畔低声笑道：“朕就喜欢纤儿这样小女子的细心体贴。”
　　夏元熙刚想再说些闺阁私语，忽然似想起一事，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问道：“刚才纤儿说起这水仙是皇后的赏赐。皇后可是经常有赏赐送到长春宫来吗？”
　　纤尘道：“赏赐倒是常有，多是些只有高位娘娘才能得的绸缎、时令花果之物，而且不光是嫔妾得了，采薇姐姐、宁姐姐、庆姐姐、婷姐姐、妍妹妹这些人，也是经常得的。”
　　不知是不是纤尘多心，只觉得夏元熙虽然仍是带着笑，目中的神色却透着郑重，道：“可有什么珍奇的东西让朕见识一番吗？”
　　纤尘心中微微一动，脸上却只是笑道：“皇上说笑了，哪里能有皇上没见识过的东西呢？不过是时新些的应用之物罢了。”
　　夏元熙点了点头，道：“若是有什么略为特异的东西，纤儿可别瞒着朕才好。”他语气轻松，似乎是在说笑，眼睛中却仿佛有亮光闪了一闪。
　　纤尘不敢怠慢，脸上却和夏元熙一样带着玩笑的轻松神气，笑道：“嫔妾要是得了好东西，一定会来皇上面前献宝，皇上放心好了。”
　　夏元熙低头笑了笑，似喃喃自语地道：“皇后终究是皇后，做事应该有些分寸才是。”
　　他抬起头来时，似乎自内而外完全轻松了下来，道：“纤儿恭谨有礼，从不恃宠而骄，所以不光是母后称赞你，从皇后往下，宫里面这些人也都挑不出你什么错处来。”
　　纤尘抿嘴一笑，道：“嫔妾侍奉皇上时日还短，宫中娘娘们个个待嫔妾都好，嫔妾自然该尊敬娘娘们才是。淑妃娘娘经常将她取自南秦宫中秘方所制的‘露凝香’胭脂赐予嫔妾，德妃娘娘说嫔妾之前病了许久总归是体质羸弱的缘故，时时赐了血燕来，谢修仪亲手所制的流芳诗笺自己都不大舍得用，却赠给了嫔妾许多。娘娘们的这些深情厚谊，嫔妾实在感激不尽。”
　　夏元熙一边听着，一边含笑点头，揽着纤尘的纤腰，贴在她的耳畔笑道：“纤儿的可爱之处，连她们都懂得怜惜，更何况朕呢？”
　　他呼出的气轻轻的，软软的，吹在纤尘耳畔，让她又有些痒又有些暖，忍不住一边笑着一边侧过脸想要躲闪。
　　暖意融融的暖阁里越发的温暖如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