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第二日一大早，梳洗过后，用了早点，就有教导姑姑前来指点宫中礼仪。
　　来到长春宫的这位姑姑，四十岁上下年纪，一张圆脸，眼角略带着些皱纹，一团和气，穿着打扮与寻常宫女迥然不同。
　　纤尘知道教导姑姑都是终身未嫁的宫女，在宫中几十年，资历深厚，在各宫里都是有脸面的，寻常的小主尚不及她们的体面，不敢怠慢，带笑道：“敢问这位姑姑如何称呼？”
　　那姑姑欠身道：“小主这般称呼，奴婢惶恐。奴婢是仁寿宫的绿绮，小主直呼奴婢的名字便可。”
　　“原来是太后身边的人，那我心中更是敬重了。绿绮姑姑请坐，掬香看茶。”
　　掬香奉上茶之后，又递上一个荷包，低声笑道：“小主请姑姑喝茶。”
　　绿绮连忙推辞：“奴婢生受不起。小主是贵人，日后大富大贵不可限量，奴婢能来给小主讲些宫中礼仪，是奴婢的福气，怎么敢受小主的礼？”
　　纤尘笑道：“绿绮姑姑是服侍太后的，和寻常人不一样，平日里只怕我想请也请不来。今日劳动姑姑来长春宫教导我，总归是要让姑姑辛苦这几日。更何况姑姑从仁寿宫来，我只盼着姑姑能将仁寿宫的喜气带些到长春宫，我无论是怎么谢姑姑只怕都是不够的。”
　　一席话说得绿绮也不由得笑了，道：“难怪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看重小主，果然小主不仅模样出众，说起话来也这样百伶百俐。如此就生受小主了。”
　　纤尘道：“本来还想和绿绮姑姑多坐会子，品品茶，说说话，不过姑姑有职责在身，我也不敢耽搁姑姑。姑姑有什么教导，我一定听从。”
　　于是，绿绮便将宫中的规矩细细讲给纤尘听。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拜见太后和皇后、什么时候用膳，什么样的时令用什么样的服饰、什么服饰对应什么宫妃品级等等，凡此种种，大到衣食住行，小到一簪一线，无一不有规矩说得明明白白。其中行动坐卧走也有标准的动作，都要细细练习。
　　这礼仪教导整整用了五日，每日里绿绮都是上下午各来两个时辰，纤尘日日以礼相待，极尽客气，澜月和掬香奉茶捧果，没有半点含糊，将绿绮侍奉得滴水不漏。
　　直到最后一日，绿绮终于叹道：“该讲到的，奴婢都已经告诉了小主，可幸小主本来就是高门大户出身，为人又极聪明，讲什么都是一点就透。”
　　纤尘浅浅笑道：“是姑姑讲得明白，教得仔细。”
　　纤尘又向案上一指：“这芙蓉糕是从前我家里厨子最拿手的点心，掬香也学到了几分，昨日看姑姑喜欢，今日又做了来，姑姑快趁热用些个。回头还有包好的给姑姑带回去慢慢吃。”
　　绿绮更是感动：“这些日子以来，奴婢看得明白，小主待人宽厚，奴婢是感激不尽。”
　　她沉吟片刻，忽然放低声音，道：“小主没有话要问奴婢吗？”
　　纤尘眼波微垂，看着手中的茶盏。这茶是明前的狮峰龙井，沏出来是淡淡的碧色之中又带一丝黄意，芽叶舒展。
　　五日来，纤尘听从绿绮的教导，有时也闲话几句，但是绝不涉宫中的秘事。绿绮在仁寿宫当差，自然明白嫔妃们待自己客气是因为自己殊异的身份，平日里也多有向她打听太后私下里的圣意的，可是似这般一直以礼相待，却不打听半句消息的，却是绝无仅有。
　　纤尘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纤尘敬重姑姑，是因为姑姑在太后身边侍奉，纤尘没有福气亲自侍奉太后娘娘，能对姑姑好些，也算是在太后面前尽心了。至于其他的，都和纤尘无关，纤尘并不放在心上。”
　　绿绮瞧了她好一会儿，方才笑道：“奴婢再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了，小主的这份纯心，定能给小主带来福气和佑护。”
　　纤尘颔首道：“承姑姑吉言。”
　　绿绮站起身来：“那奴婢这就告辞了，还要回仁寿宫服侍太后。”
　　纤尘也站起身来：“姑姑好走。掬香，替我送一送姑姑。”
　　掬香送绿绮出去了，纤尘又坐回椅中，嘴角犹自噙着一丝笑意。
　　澜月上前一步，微一犹疑，低声问道：“小主瞧着，可是个什么意思？”
　　纤尘看了她一眼：“依你看呢？”
　　“依奴婢看来，凭绿绮姑姑自己，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是得了太后的授意。小主应对得妥帖，才能让太后放心。”
　　纤尘忍不住叹道：“太后能不能放心，这我也是猜不到的。不过我在这次入宫的秀女中，位份算是高的，本来就引人注目些，在宫里面自然要格外谨慎。”
　　澜月道：“小主已经够谨慎的了，在绿绮姑姑面前一句多余的话都不问，处处又都透着尊重，这尊重自然是看在太后的面上爱屋及乌的意思，若是太后知道了，可是比当面她老人家恭敬更觉得真心些。”
　　纤尘笑道：“这几日我见偶尔掬香还有一丝半丝的不耐烦，你却一直是谨慎着。以后你要多提调着她们几个，别在无意中得罪了宫里的哪位。”
　　“谨遵小主之命。”

　　这一天晚些时候。仁寿宫。
　　地中间的错金流云纹博山炉中缓缓飘出丝丝缕缕檀香的气味，映衬得长福殿更是幽深寂静。
　　太后斜倚在杨妃榻上，合着双目，仿佛憩着了。一个小宫女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给太后捶着腿，绿绮，还有太后的近身方姑姑，都在一旁垂首侍立。
　　好一阵，太后微微动了一下，道：“罢了。”
　　小宫女立即停了手。方姑姑和绿绮连忙上前一边一个，将太后轻轻扶起，在榻上坐直了身子，方姑姑又眼明手快放了一个素缎苏绣两面金填木棉芯的靠垫垫在太后的腰后。方姑姑使了个眼色，小宫女已经静悄悄退了出去。
　　太后这才睁开眼睛，看了绿绮一眼，道：“依你说，这个新晋的慧才人，竟真是个稳重贤良端庄的，哀家没有看错她？”
　　绿绮赔笑道：“太后娘娘慧眼看中的人，怎么会错呢？慧才人多余的话没问过奴婢半句，也不曾打听太后娘娘和皇上的任何事，对待奴婢也很尊重，可是奴婢都看得出来，慧才人对奴婢不错其实都是出自对太后娘娘的一片孝心。”
　　太后点了一下头：“她这孝心真也罢，假也罢，这份端庄倒是难得的。这宫里面会说话的人太多，懂得不说话的人太少，这丫头年纪轻轻就有这不说话的好处，哀家倒是不妨抬举抬举她。”
　　绿绮道：“能得太后娘娘的看重，这是慧才人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
　　太后嘴角牵了牵，似乎带了些笑意：“你这几日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是。”
　　待到绿绮也退了出去，太后这才转向方姑姑：“你怎么看？”
　　方姑姑略一沉吟，道：“选秀的时候，奴婢也看到了慧才人，能被太后娘娘看中的人，自然是拔尖儿的。只是美人儿从来就不容易安分，奴婢担心……”
　　太后点了点头：“哀家本来也有这样的担心，这才让绿绮去瞧瞧，现在看来倒还好。不过也还先不忙，且多看看再说也罢。”
　　“太后娘娘思虑周全。”
　　太后叹道：“还说什么周全不周全呢？哀家也老了，若是能不操心的，自然就乐得不操心了。只是锦年这孩子，身子不好，性子也懦弱了些，若是哀家不趁着还有些心力的时候帮她巩固后位，筹谋下辅助之力，等到哀家百年之后，她这个后位怕是就坐不稳了。”
　　方姑姑忙道：“太后福寿双全，万岁无疆。皇后娘娘也是吉人自有天相。”
　　太后只是摇头：“锦年别的也罢了，最要命的还是不讨皇上喜欢。虽然平日里在哀家面前也还是相敬如宾，可是背地里却是相敬如冰，还打量哀家不知道呢？”
　　方姑姑低着头，太后所言涉及帝后之私，她纵然是太后最信任的心腹，却也不敢插言。
　　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哀家本来担心淑妃和德妃，她们俩的来历，你也是知道的，一个是昔日南秦的公主，另一个竟是……不过看了这么几年，她们二人倒是还都能安分守己。好不容易这心踏实了些，又多了个宇文芳菲，她娘家的势力，皇上是又要借重又不能放纵，所幸皇上虽然宠爱她，倒还有些分寸。这又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竟然又来了个梅才人，那一日你也看到了，她那个相貌，活脱脱就是……”
　　说到此处，太后的嘴唇微微发抖。
　　方姑姑连忙斟了一杯茶，捧到太后唇前，服侍太后喝了。
　　太后缓了一口气，才又道：“只盼着这个慧才人能不负哀家的期望，笼住皇上的心。”
　　方姑姑微一犹疑，却没立即应和。
　　太后看了她一眼：“怎么？”
　　方姑姑低声道：“选秀那一日太后娘娘也看到了，慧才人纵然是绝色，可是皇上却连一眼都没有看她，皇上的心思可都在梅才人身上呢。”
　　太后闻言一怔，脸上陡然现出惊怒之色。
　　方姑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失言，请太后娘娘赐罪。”
　　太后狠狠地盯着她，好半晌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却在渐渐变化，悲伤，哀恸，无可奈何，最终余下的只有疲累，低声说了一句：“起来罢。”
　　方姑姑站起身。
　　太后疲惫地道：“哀家累了，要歇一歇，你扶哀家躺下，就出去罢。”
　　方姑姑扶太后在榻上躺下，又拉了一衾秋香色妆花缎织福寿绵长图样的薄被给太后轻轻搭在身上，这才悄悄退了出去。
　　不知何时，忽然起了一声极长的叹息，在这幽邃深寂的长福殿低迴着，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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