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果然过了数日，夏元熙和萧皇后便陪伴太后起驾出宫，往大慈恩寺烧香祈福去了。
　　虽说太后不欲兴师动众，但是天子出宫，仍然很是一番扰攘。各式明黄绣龙的卤簿仪仗排开，旗、扇、麾金节、华盖等等，不一而足，可谓旌旗招展，绣带飘扬。羽林军的精锐前后排开，枪明甲亮，头上鶡冠的雉羽在秋风中飒飒飘扬。千牛卫腰佩千牛刀，紧跟着皇上、太后、皇后所乘的马车而行，很是威武雄健。
　　淑妃、德妃、贤妃为首，率领六宫嫔妃在玄武门外恭送走了圣驾，回转到宫里来。
　　贤妃凤目秋波流转，向淑妃、德妃道：“两位姐姐，这几日既是太后的寿诞，又有本宫父亲在西南传来捷报，宫里很该庆贺一番。本宫今晚打算在景明宫开宴，还要请两位姐姐赏光呢。”
　　贤妃虽然叫着姐姐，但是神色却不怎么恭谨，艳丽的脸上颇带了些骄矜之色，尤其说到潞国公从西南传来捷报一句，下颌微微一扬，唇角轻牵。
　　淑妃神情仍然是那么冷冷淡淡清清浅浅，抬手举袖掩住樱唇，轻轻咳了几声，道：“多谢妹妹好意了。本宫这几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太医嘱咐过不能劳累，所以今晚本宫不能去景明宫了。”
　　德妃眼波一转，脸上也满是温柔笑意，道：“本宫其实是很想去景明宫欣赏歌舞、品尝这紫宸宫中首屈一指的美酒佳肴的，怎奈本宫也是身不由己啊。或许是时气不好，明霞也像淑妃姐姐这般有些咳嗽，太医说一定要小心，不能受了风寒，所以本宫夜来要照顾明霞，也只能辜负妹妹的好意了。”
　　贤妃冷冷一笑：“既然两位姐姐都没有闲暇，不肯赏光，本宫只能替二位姐姐惋惜了。”
　　德妃神色不变，仍然笑道：“不能去品尝景明宫的美酒佳肴，淑妃姐姐和本宫都觉得很是遗憾呢。”
　　德妃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向淑妃笑道：“淑妃姐姐，这里风大，姐姐既然感染了风寒，更不能站在这风口上了。妹妹送姐姐回莲华宫吧。”
　　淑妃轻轻说了一句：“有劳妹妹了。”便扶着水芝，和德妃一同去了。
　　贤妃虽有些恼怒，但是淑妃、德妃都比她位分高、资历老，偏偏还不买她的帐，倒也令她无可奈何。
　　贤妃低低地“哼”了一声，转过头来，道：“淑妃和德妃两位姐姐不能来，念在两位姐姐年长体弱，短少精神，原本就该多休息些，也就罢了。诸位妹妹今夜可都要到景明宫来呀。”
　　贤妃将淑妃和德妃明褒暗贬一番，意指她们韶华不再，年老色衰，不及自己的青春貌美。
　　她凤目左右一扫，意图用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制诸妃嫔，见无人出声，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粲然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是说定了，本宫今夜在景明宫相待。本宫可不想看到有哪位妹妹出尔反尔不来的，那可莫怪本宫责她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贤妃将最后几个字的尾音拖得长长的，脸上虽含着笑，凤目之中却射出凌厉的光芒，目光又从众妃嫔的脸上一个个看过去。众女无不低着头，惟有翩婷，抬起头来双目直视贤妃，脸上的恨恨之意也不加以掩饰。
　　贤妃与她目光相遇，对视片刻，这才一扬头，扶着琥珀，回转景明宫去了。
　　送走了三位高位的娘娘，众妃嫔一一散去。
　　纤尘回到长春宫，澜月已经备下了热茶，双手捧着，奉给纤尘，笑道：“天凉风大，小主出去恭送圣驾这半日，想必也有些冷了。奴婢让小厨房准备了姜茶，小主快喝一盏去去寒气。”
　　纤尘点头道：“难为你想得周到。”接过澜月手中的姜茶，喝了一口，便停下来举着杯子，只是沉吟。
　　澜月瞧了瞧纤尘，又瞧了瞧一旁的掬香，低声向掬香问道：“这可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主这样闷闷不乐的样子？”
　　掬香皱眉道：“还不是贤妃。让这些娘娘小主们今夜都去景明宫，开什么宴，又是遥祝太后娘娘寿诞，又是庆祝西南战场大捷什么的。”
　　澜月闻言一怔，忙道：“小主可不能去啊，谁都知道贤妃性情骄横，在紫宸宫是唯我独尊惯了的。小主深受皇上宠爱，又得太后赏识，贤妃早就对小主恨之入骨，这一去保不齐会有什么手段在等着小主。”
　　纤尘叹了一口气，道：“我何尝不知道呢？只是贤妃一再说明要六宫妃嫔都出席，否则就要追究以下犯上之罪。淑妃、德妃两位娘娘资深位高，托病不去，贤妃也无可奈何，我若是也来这么一出，可就是给了她机会拿我开刀了。”
　　掬香急道：“那可怎么办才好呢？这会子太后、皇上、皇后都不在宫里面，都没有人能为小主做主。”
　　纤尘浅浅一笑，安慰掬香道：“你也不必太过焦急，我立定心意不顶撞贤妃，不逆她的意，让她挑不出错处来，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掬香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小主说得容易，谁知道贤妃会怎么害小主呢？”
　　纤尘低头半晌，忽然一笑，又叹道：“皇上大约是早就想到了，所以才嘱咐我万事忍让。不就是个忍吗？在去玉华宫之前，咱们可忍了多久？现在难道还能比那时更难忍吗？”
　　直到傍晚时分，看看天色已经不早，纤尘命掬香为自己梳妆更衣。
　　因想着要去贤妃的景明宫，原不该十分妆饰，倒让她挑剔，便只梳了一个反绾髻，簪了一支缠枝连理金钑钗，另外只零星点了几个梅花钿儿。换过了一件月华锦天水碧交领长襦衫，只在袖口滚了两道缎边，裙角绣着几朵鹅黄的水仙花。
　　正在这时，忽然归雁来禀报：“梅小主来看望小主。”
　　采薇从外面进来，浅浅笑道：“原来妹妹正在梳妆，我可是来打扰妹妹了。”
　　纤尘笑道：“说不上打扰，只是要招呼不周了，还请采薇姐姐莫怪。”
　　采薇道：“你我姐妹，哪还用那么客气？“
　　澜月已经捧了茶来：“梅小主，请用茶。”
　　采薇笑道：“好丫头。”
　　采薇瞧着掬香为纤尘轻匀粉面，淡扫蛾眉，不由得叹道：“这般清丽的一个美人儿，实在是我见犹怜，更何况皇上了。”
　　纤尘脸上微微一红，道：“采薇姐姐取笑了。”
　　采薇道：“我看妹妹今日打扮得倒是比平日里更素简些，可是在担心贤妃吗？”
　　纤尘淡淡一笑，道：“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今夜的景明宫就当它是鸿门宴罢了。”
　　采薇点头道：“我正是要来和妹妹说这个。无论如何，总要忍一忍，忍过去也就罢了。”采薇唇边现出一丝清浅笑意，慢慢地道：“来日方长呢。”
　　纤尘叹道：“这些我都明白，我只是怕翩婷姐姐不明白。我看她白日里从玄武门回来时，对贤妃颇不大恭敬，只怕要在景明宫吃苦头了。”
　　采薇惊讶地瞧着纤尘，瞧了半晌，方笑道：“原来纤尘妹妹还在惦记翩婷姐姐。妹妹倒是好心，只怕翩婷姐姐却不领情。那一日在钟粹宫中，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纤尘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采薇唇边的笑意若隐若现：“这时节，也只得各人顾各人罢了。”
　　见纤尘低头不语，采薇忽然一笑，道：“前些日子重阳节，我见纤尘妹妹的兄长实在是一表人才，弓马功夫娴熟，很得皇上赏识呢。听说开春就要去北疆效力了？英国公府上果然是家风淳朴，家学渊源，既有纤尘妹妹你这样深受皇上宠爱、六宫无人能及的才女，又有江公子那样能开疆拓土、光耀门庭的英雄豪杰。”
　　纤尘抬起头，从菱花镜里看向采薇，采薇也正含笑看着她。
　　纤尘凝视采薇许久，长长吁出一口气，点头道：“多谢采薇姐姐提醒。”
　　采薇宛然一笑，道：“你我姐妹，何必如此客气？”
　　纤尘站起身，转过身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采薇姐姐和我一同去景明宫吗？”
　　采薇轻轻一笑，道：“就算是鸿门宴，就当你我姐妹是刘邦、樊哙吧，也必能全身而退。”
　　纤尘不由得抿嘴一笑：“姐姐自然是刘邦了，妹妹就当辅佐高祖的樊哙吧。”
　　采薇凝视纤尘，神色之间忽然有些伤感，轻轻叹道：“有些人是注定要当主角的。我有预感，终有一日，这宫里面将是妹妹的天下，我若是真能当成樊哙倒也罢了，只是千万别成了韩信才好。”
　　纤尘听采薇这话，微觉不详，不由得眉尖轻蹙，道：“姐姐说得哪里话来？现在宫里面那么多的高位娘娘，若是隔墙有耳让人听了去，岂不是笑话咱们夜郎自大吗？再者，你我之间的姐妹情谊也绝不会走到那一步。”
　　采薇瞧着纤尘诚挚的神色，不由得一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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