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画影低声道：“两位小主莫要生我家小主的气。奴婢知道，两位小主都是为我家小主好。”
　　纤尘叹了一口气，道：“画影，你是个心里明白的，又是你家小主到宫里来的陪嫁，怎么也不劝你家小主几句？”
　　画影急道：“奴婢劝过小主好几回了，小主每次都骂奴婢一场，还说奴婢要是再多嘴多舌，就要把奴婢送到掖庭去。”
　　见画影急得眼中都涌出了泪水，采薇温言劝道：“你莫哭了，是我们错怪你了，你别生气。”
　　画影用力摇了摇头：“奴婢感激两位小主都来不及，不敢生两位小主的气。”
　　纤尘皱了皱眉，道：“翩婷姐姐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虽然有些任性，但还很是温柔，也很通情达理。”
　　画影低下头道：“小主从前确实不是这个样子，奴婢自幼服侍小主，知道她其实是一个待下人极好的主子。只是这一回小产之后，小主才性情改变，总是疑心有人要害她，有时不知怎地，就发起脾气来。若不是小主在皇上面前发过一回脾气，皇上还不会……”
　　画影低头不语。
　　纤尘和采薇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才知道原来翩婷在夏元熙面前都曾经按捺不住性子，导致夏元熙如此冷淡她们姊妹。
　　纤尘怔了半晌，只得叹道：“画影你先回去吧，否则你家小主又要责骂你了。”
　　“是。”画影这才急匆匆往回走。
　　纤尘向采薇苦笑道：“可是让采薇姐姐说着了，我虽然去了钟粹宫，也没什么用处，倒是让翩婷姐姐疑心我。”
　　采薇轻轻一笑，道：“纤尘妹妹本也不是为了让谁感激，只不过是让自己安心。既然咱们能做的都做了，也就罢了。”
　　纤尘长长吁出一口气：“采薇姐姐，咱们走吧。”

　　这一日晚间，夏元熙来到长春宫用膳。之前王怀义已经来传过旨，因此纤尘早已准备停当。
　　夏元熙一手拉起接驾的纤尘，含笑道：“纤儿总是这么多礼，朕都说过，只有朕和纤儿在的时候，不用行这样的大礼。”
　　纤尘轻轻一笑，柔声道：“听说一整日皇上都在武英殿与群臣议事，想必是饿了，嫔妾亲手做了几样小菜，就是不知道合不合皇上胃口。”
　　夏元熙笑道：“只要是纤儿做的，朕都喜欢。”
　　夏元熙携了纤尘的手，来到暖阁之中，果然见当地的圆桌上已经放好了几碟菜肴，另有一壶酒。
　　夏元熙落了座，笑道：“到底是纤儿这里清雅，菜肴也比别的宫里面精致。”
　　纤尘浅浅一笑，亲自把盏，为夏元熙斟了一杯酒：“这是重阳节前酿的菊花酒，已经可以喝了。当时皇上就说，若是酿好了此酒，一定要尝尝。嫔妾今日就请皇上品尝。”
　　夏元熙看向杯中，只见蕴着滢滢碧色，举杯品了一口，笑道：“果然与宫中所藏的陈酿不同，别有一番清新风味。”
　　纤尘盈盈笑道：“这些酒菜都是嫔妾自己琢磨的，怎么能与娘娘们宫中的名厨、陈年佳酿相媲美呢？皇上不过是故意这么说，逗嫔妾欢喜罢了。”
　　夏元熙反手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纤儿为了朕用心，比什么都可贵。更何况纤儿的妙手巧思，又怎么能是宫中的厨子能比得了的呢？”
　　纤尘抿嘴一笑，又亲自为夏元熙布菜。一时用过膳，掬香带着归雁、彩鹃捧上茶来，伺候二人漱口，才又换了喝的茶来。
　　夏元熙向纤尘笑道：“许久没有听过纤儿的笛声了，今日纤儿可愿为朕吹奏上一曲？”
　　纤尘道：“皇上的吩咐，嫔妾自然无不从命。”说着，命掬香取了玉笛来。
　　纤尘持笛问道：“不知皇上想听什么曲子呢？”
　　夏元熙微一沉吟，道：“就是《汉宫秋月》罢。朕第一次听你吹笛，站在长春宫外的竹林里，听的就是这首曲子。”
　　纤尘点了点头，横笛在唇边，一缕清越悠扬的笛声从长春宫中直飞到竹林里，飞入夜色中。
　　其时明月当空，秋风拂地，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纤尘想起这《汉宫秋月》原是宫中女子感慨身世，见月团圆而恩宠却不能久长的哀怨之作，难免触动心事。
　　一曲吹罢。
　　夏元熙凝视纤尘良久，方徐徐笑道：“朕今日听到的《汉宫秋月》与那日在竹林中听到的颇为不同啊。”
　　纤尘道：“请皇上赐教。”
　　夏元熙道：“那日朕在竹林中听你吹了这个曲子，还在感叹吹笛之人心胸颇为开阔，虽然是深宫望月，却很有些悠然自得的意味。今日听来，却未免觉得这笛曲中有些凄凉伤感。”
　　纤尘垂首道：“那一回嫔妾吹笛，是在初夏之日，自然觉得万物生长，繁华茂盛，很令人欢欣喜悦，纵然是深宫望月，见到的也是夏夜里柔和清爽的明月。刚才嫔妾吹笛，耳中听到的是飒飒秋风，看到的是泠泠月色，不知怎地，就有些伤感起来。扰了皇上听笛的心情，请皇上赎罪。”
　　说着，纤尘就跪了下去。
　　夏元熙伸手拉起她，道：“朕不过是随口评价笛曲，又不是责怪纤儿，纤儿何必如此惶恐呢？原是朕的不好，让你吹甚么《汉宫秋月》，倒勾起了你的伤春悲秋之情。”
　　夏元熙拉着纤尘在身边坐下，笑道：“无论如何，纤儿的玉笛总是那么动听，宫中无人能及，连梨园乐工中都没有人能比得上，堪称国手。”
　　纤尘浅浅一笑，道：“那是皇上疼爱纤儿，才这样觉得。不过长春宫中也没有别的娘娘宫中那样的繁歌盛舞，只有嫔妾这一支玉笛，总是寒酸了些，只能委屈皇上了。”
　　夏元熙笑道：“纤儿的玉笛是天外之音，怎么称得上委屈？”
　　停了停，夏元熙忽然又笑道：“纤儿刚才说起别的娘娘宫中，怎么朕听起来，似乎是有些酸意呢？”
　　纤尘抿嘴一笑，道：“嫔妾不敢。妒忌可是有失妇德之举，更何况是在宫中，嫔妾尊敬娘娘们还来不及呢，哪里敢泛酸呢？”
　　夏元熙见她俏语娇音，更觉动人心魄，不由得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朕与你私下里说笑罢了，你在皇后和其他人面前，又何曾有过一丝半丝的失礼？朕倒是觉得这样更好，更见纤儿对朕的真心。”
　　听到“真心”两个字，纤尘心中微微有些酸楚，眼波低垂。
　　夏元熙却只道她是娇羞不胜，朗声笑道：“纤儿就算吃醋，也是吃得恰到好处，略带一点酸意，却只让人觉得纤儿娇俏可爱，全没一丝悍然之风。”
　　说到“悍然之风”，夏元熙眉间微微一皱，似乎想起了什么。
　　纤尘看在眼里，却只装做不知，笑道：“宫里的娘娘都待嫔妾像姐妹一样，嫔妾要向娘娘们学的地方多着哩。”
　　夏元熙点了点头，道：“纤儿能这样想，最好不过。再过几日，就是母后的寿诞之日，母后早就和朕说过，今年不想在宫中如何大办寿宴，只想去大慈恩寺烧香拜佛，也有为大夏和天下子民祈福之意。朕和皇后都要陪伴母后一同前去，宫里面有淑妃、德妃、贤妃协理六宫之事。纤儿素来谨言慎行，朕是能够放心的了。”
　　夏元熙想了想，又轻轻一叹，道：“淑妃和德妃倒还好，贤妃那个性子，一向有些娇纵，有时候未免连皇后都顶撞了。无论怎样，纤儿让着贤妃些，万事都待朕回来再说。”
　　纤尘轻轻一笑，道：“贤妃是高位的娘娘，怎么会来和嫔妾计较？嫔妾也很尊敬贤妃娘娘，不敢忤逆娘娘。”
　　夏元熙放心地点了点头，忽然又一笑，道：“现在的纤儿似乎变得和从前有些不同了。”
　　纤尘心中一酸，脸上却没显露出半分，只是嫣然笑道：“那嫔妾是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坏了呢？”
　　夏元熙笑道：“自然是变得更好了。纤儿现在是宜喜宜嗔，轻颦浅笑，娇柔无限，不似从前那样很是倔强。”
　　纤尘略低了低头，再抬起头来时，仍然是带着笑，柔声道：“天色不早了，皇上明日还要早朝，嫔妾服侍皇上歇息吧。”
　　夏元熙深情缠绻地看着她，道：“纤儿说得很是，也该歇息了。”
　　澜月和掬香连忙上前服侍，展开合欢衾，移过并蒂枕，放下连理帐。这尚宫局新送来的锦被比之前刚入秋时用的要厚上一些，上面绣着团花锦绣鸳鸯图案，那一对对彩羽鸳鸯交颈而卧，说不尽的两情缠绵。
　　第二日清晨，服侍夏元熙更衣，用过早膳后去上朝。掬香又为纤尘梳妆，准备去仁寿宫和灵凤宫请安。
　　掬香一边轻轻梳理着纤尘的万缕青丝，一边低声笑道：“奴婢瞧着，皇上对小主是越发宠爱了，这些时日来，除了景明宫，就是咱们长春宫接驾最多了。”
　　纤尘没有答言，只是瞧着菱花镜里，依然是眉如远山，依然是神凝秋水，依然是肤若凝脂，依然是口若涂朱。容颜没有半分改变，可是她却明明白白知道有什么已经变了，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纤尘忽然微微，微微地笑了起来。
　　掬香有些奇怪，看小主的笑容，也不似为了获得皇上的恩宠而喜悦的模样，不由得迟疑问道：“小主可是笑什么呢？”
　　纤尘微微笑着，道：“我笑的是，没有真心其实并不难。在这宫里面，没有真心或许会变得更好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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