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送走了太后，夏元熙传旨将安守纯由从七品医员破格提拔为正六品医官，将韩泰由从五品主簿降为从六品吏目。
　　皇后柔声道：“夜已经深了，皇上也该早些休息，龙体康健才是大夏之福。”
　　夏元熙点了点头，看了看纤尘，又似乎有些放心不下。
　　皇后让箫韵伴随掬香送慧贵人回长春宫，吩咐晓妍以及画影等钟粹宫诸宫女好生服侍翩婷，又命六宫妃嫔各回自己的宫殿居所。
　　见皇后安排得井井有条，夏元熙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按照宫中规矩，每逢初一、十五，皇上一定要在皇后的灵凤宫中歇息。恭送皇上、皇后离去，众嫔妃这才各自散去。
　　纤尘回到长春宫中，箫韵回灵凤宫向皇后复命不提。
　　这一回中秋夜宴，原本只有掬香服侍纤尘赴宴，澜月留在长春宫中。钟粹宫一番大乱，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宫中无人不知，澜月自然也得到了消息，正站在宫门口焦急地等待纤尘回来。
　　见纤尘和掬香回来，澜月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可是看纤尘神色不比寻常，又不由得暗中悬心，却也不敢多问，只是和掬香一同默默地服侍纤尘脱了簪环，换过衣裳，卸妆洗漱。
　　澜月扶着纤尘上了床榻，赔笑道：“今夜有些凉了，奴婢命归雁烧了汤婆子，已经暖热了被衾。”
　　自从回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纤尘忽然低声道：“再拿一床被子来。”
　　澜月一怔，看向纤尘，只见她面青唇白，寝衣并不单薄，她却似冷得瑟瑟发抖。澜月轻轻一碰纤尘搭在她肩上的手，只觉得触手如冰。
　　澜月急忙示意掬香扶纤尘躺下，自己匆匆地又去取了一床锦被，将两床被子都为纤尘搭在身上，掖好被角。
　　纤尘低声道：“你们也去歇息吧。”
　　澜月答应了，和掬香将层层帘帐放下来，退出了内室。两人不无忧虑地相视一眼，暗中商量了在寝宫内轮流值守。
　　纤尘躺在床榻上，目光落在床帐上。那是大红色软烟罗的纱帐，还是在玉华宫时，承宠的次日，夏元熙命人给她送来的。澜月细心，暗中将那苏绣大红闪缎百子被面收了起来，只拿来了两床常用的松花色内造衾被，可是一时没留神，她枕着的还是那时他赐给她的江宁织造喜上梅梢图样妆花缎衾枕。
　　大红如火，喜上眉梢，这些不过都是为了百年和合的一点痴心念想。
　　可是若不能君心知我心，若不能不离不弃，若不能“任凭天崩地陷，我只是信你”，又何来的百年和合？
　　纤尘静静地笑了，忽觉脸颊上清凉似水。

　　第二日一早，澜月和掬香过来服侍纤尘起身梳洗，却见纤尘还在昏睡。澜月一搭纤尘额头，只觉得灼热如火，脸颊也烧得滚烫，嫣红如桃花。
　　澜月连忙去禀明了皇后，又请懿旨传了太医来。因为纤尘前几次请医看病，都恰巧是安守纯应诏，因此这一番见安守纯当值，院判仍命了他来。
　　安守纯请了脉，向澜月道：“姑娘不必太过着急。小主这病看似凶险，其实却是无妨的，只是外感风寒，内存心火，因此两下里夹攻，才有了这些症候。卑职开一剂药疏风驱寒，再辅以舒缓内火，好好将养几日，便无碍了。”
　　澜月点头道：“小主前两次能恢复康健，都亏了安太医的妙手回春。这一回也都倚仗安太医了。”
　　安守纯道：“卑职定当竭尽全力。”
　　安守纯回头看了看纤尘病弱的样子，想起昨夜她受屈含冤，不得辩解，心中自是愤懑难言，不由得又低头叹息了一声。
　　澜月早听掬香说过昨夜的情形，忽然上前一步，深深福了下去，低声道：“昨夜之事，多亏了安太医和梅小主，才能还我家小主的清白。奴婢深感安太医的恩情。”
　　安守纯慌忙伸手要扶她，又觉得不该与宫女有什么接触，只得收回手来，谦让道：“那些都是卑职的分内之事。卑职发现疑点，总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姑娘不必这么客气。”
　　正说着话，忽然小宫女彩鹃从外面进来，道：“梅美人来看望小主。”
　　澜月、掬香以及安守纯连忙向外迎去。
　　澜月心中想起纤尘曾说过的采薇和安守纯只怕是旧识，而且交情匪浅的话，暗中向安守纯看去，果然见他虽然尽力按捺着，目中却不由自主流露出渴望的神色，激动得连袖子都在轻轻颤动。
　　采薇带了桃叶进来，见了安守纯，只是微微一怔，却没什么别的表示，道：“听说纤尘妹妹病了，我来看看妹妹。”
　　澜月道：“多谢梅小主关心。小主是外感风寒，已经请安太医把过脉了，安太医说是无碍的。”
　　采薇轻轻一笑，道：“有劳安太医了。”
　　安守纯垂首道：“为小主们尽心，是卑职的职责，也是卑职的荣幸。”
　　他的语声中带着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颤抖，采薇却似乎全然没有发觉，只是点了点头。
　　采薇走到榻边，去看视纤尘。
　　掬香道：“安太医，请开方吧。”
　　安守纯似乎没有听见，直到掬香又说了一遍，他才如梦方醒，回头又恋恋不舍地向榻边看了一眼，这才跟随掬香往外厅去了。
　　采薇在榻边看视了一回，见纤尘昏睡不醒，身子滚烫似火，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纤尘妹妹总是这样看不开，这才有了今日之病。”
　　澜月向采薇拜下去，道：“奴婢感激梅小主昨夜对我家小主的援手，若不是梅小主，我家小主今日还不知是什么境地呢。”
　　采薇拉起澜月，叹道：“纤尘妹妹为我做得还少吗？我能为她做些事，也是应该的。”
　　采薇瞧了瞧纤尘，又道：“也难得你对纤尘妹妹如此忠心。安太医医术高明，既然安太医说是无碍的，你放心就是了。”
　　澜月叹道：“奴婢只怕小主身上的病好医，心里面的病却不好医呢。”
　　采薇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你是担心纤尘妹妹对皇上心存怨怼？”
　　澜月吓了一跳，忙道：“奴婢不敢。”
　　采薇笑了笑，低头想了一回，方道：“你别担心，眼前先好生服侍纤尘妹妹就是了，别的慢慢再提。”
　　采薇又嘱咐了澜月一回，这才离开长春宫，回转积珍宫。
　　回到积珍宫，正好赶上王怀义带了小内侍过来送皇上的赏赐，传皇上的口谕褒奖梅美人。采薇命桃叶抓了金瓜子赏了王怀义，只是略看了看，便命小宫女把赏赐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先放在一旁。
　　采薇坐在窗前，望向院子中几棵晚桂。
　　紫宸宫中栽种了大量的玉兰、海棠、牡丹、桂花，取“玉堂富贵”之意，这积珍宫中尤其种了许多桂花。采薇制作拿手的点心藕粉桂花糖糕所用的糖桂花，便是这宫中的早桂开花时采下腌渍的。此时看去，院中的几本晚金桂枝叶扶疏，开得甚是茂盛，一缕甜香幽幽细细，沁人心脾。这大概是今年最后的一拨桂花了罢。
　　采薇正在出神，忽然桃叶从外面匆匆进来，低声道：“皇上来看小主。”
　　采薇也不慌乱，只是站起身来，举手掠了掠云鬓，整了整身上的衣衫。这时夏元熙已经负手步了进来。
　　采薇行下礼去，夏元熙拉起她来，带笑道：“奴才们送来的东西还合心意吗？”
　　采薇笑道：“嫔妾爱不释手，正放在案上把玩呢。”
　　夏元熙满意地颔首微笑。
　　采薇请夏元熙坐下，又亲手捧了一盏茶来，奉与夏元熙。
　　夏元熙似乎随口问道：“你今日一直在宫里吗？可有出去走走？”
　　采薇道：“嫔妾早晨去给皇后娘娘请过安，适才是刚从长春宫回来，去看了纤尘妹妹。”
　　夏元熙望着茶盏中细嫩绿芽沉沉浮浮，道：“听说慧贵人病了，可好些了吗？”
　　采薇道：“太医已经去请过脉，说是偶感风寒，现在虽然还烧着，但是并不凶险，吃几服药也就好了。”
　　夏元熙好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朕本来该亲自去看看慧贵人，但是一想到她那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朕是不该疑心她，不过当时看起来证据确凿，朕也不能当众偏袒她。”
　　采薇婉然一笑，道：“皇上过虑了，纤尘妹妹是最聪慧、最能体谅人的，怎么会怪皇上？要怪也该怪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不仅害了翩婷姐姐，还嫁祸给纤尘妹妹，可恨至极。”
　　夏元熙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道：“朕已经让千牛卫、尚食局和掖庭令仔细去查了，如果被朕发现谁是幕后主使，绝不会轻饶。”
　　采薇道：“谢皇上。”停了停，又道：“纤尘妹妹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感激皇上。不过皇上还是先不要去看望纤尘妹妹为好。”
　　“哦？这又是为何呢？”
　　采薇浅浅笑道：“皇上怎么不明白女儿家的心事？女为悦己者容，谁不希望皇上见到的自己是最美的？谁又愿意让皇上见到病得蓬头垢面的样子？皇上那么宠爱纤尘妹妹，也该体贴她的心意。”
　　夏元熙见采薇声音娇柔，语笑如痴，不由得笑道：“采薇说得有理，那朕过几日再去看纤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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