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晋陵王夏元舒微含笑意，只是凝注着眼前几案上的酒盏，也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上首的大夏天子夏元熙抬头向前看去，目光遥遥落在殿外，直落在如泼墨一般的夜色之中，直落在闪着点点波光的太液池水之中。
　　襄阳长公主微皱眉头。她是先皇爱女，当今皇上的姊姊，正在享受的富贵荣华恰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听见九弟忽然凭空泼上这么一大盆凉水，胡言乱语甚么早挂冠甚么渔樵话，让她心中很是不悦。可是当着皇上皇后，一时间也发作不得。
　　房陵长公主的目光在几位兄长之间转来转去，忽然娇笑道：“九哥又发酒疯了，堂堂的临川王，这满口里说的都是甚么。”
　　夏元昭笑着看向这个小妹，道：“古人词曲而已，不过是听到了含笑花，一时口快罢了。”
　　皇后暗中舒了一口气，连忙道：“既然此花如此有趣，明日本宫就命尚宫局去筹备，在上苑中种植此花，改日再请王爷公主们共赏此花。”
　　欣婕妤向临川王福了一福，笑道：“多谢王爷替嫔妾为含笑花注解，嫔妾就不用再献丑了。”
　　德妃忍不住笑道：“虽然九王爷已经吟咏了段曲子词出来，欣妹妹也不能这么取了巧去，本宫这令官可是不依的。”
　　欣婕妤只得又讲了一个笑话，才算是交令。
　　鼓声再起，花从欣婕妤向下传去，鼓声停时，花正好执在婷美人狄翩婷手中。
　　翩婷心中暗喜，这花能落在自己手上，可说是极好的口彩，自己又恰好怀着身孕，这是否暗示着自己及腹中子日后贵不可言的命运呢？
　　她婀娜站起身来，笑道：“嫔妾最喜爱的花是海棠，花姿明媚动人，楚楚有致。”
　　德妃点头道：“海棠美艳高雅，和婷妹妹也很相配。不知妹妹打算展示什么样的技艺呢？”
　　翩婷轻轻抚摸着腹部，抿嘴笑道：“嫔妾只有舞技，还勉强能拿得出手，只可惜今日只怕也不能了。”
　　德妃忙道：“婷妹妹的舞姿深得皇上赞誉，自然是极好的，不过妹妹现今怀着身孕，却不宜起舞，不若妹妹就交令罢。”
　　翩婷道：“嫔妾自然是不宜起舞，不过嫔妾的妹妹妍才人也和嫔妾一样喜爱海棠，不若就让她代替嫔妾为皇上和众位娘娘、王爷、公主献上一曲琵琶。”
　　德妃微微一怔，转而又笑道：“婷妹妹想得周到，既然如此，就由妍妹妹弹一曲琵琶，也罢了。”
　　谨婕妤自从那日得知翩婷怀孕的消息之后就一直老大的不自在，听了这话，忍不住微带冷笑道：“婷美人和妍才人实在是姐妹情深哪，宫里有自家的姊妹就是好啊。”
　　德妃眼波流转，柔声笑道：“谨妹妹可是说笑了，宫中的姐妹，可不都是自家姊妹吗？婷妹妹也是为了让宴前热闹，不至于冷场的一番好意。”
　　谨婕妤轻轻哼了一声，也就不再言语。
　　晓妍席位本来偏后，听了姊姊的推荐，德妃的首肯，便站起身来，盈盈来到殿中央，向上方的皇上皇后下拜道：“嫔妾献上一曲《海棠春意》，请皇上、皇后、诸位娘娘、王爷、公主指教。”
　　皇后含笑道：“妍妹妹的琵琶技艺佳妙，本宫洗耳恭听。”
　　画眉将一面琵琶捧上来交到晓妍手中，这琵琶尾部还有一道焦痕。
　　晓妍调了调弦，又微微凝神，五指一挥，殿中顿时回响起叮叮淙淙的琵琶声，大弦嘈嘈如急语，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众人凝神听去，只觉得殿中仿佛已经是春日上苑，枝头花朵累累，灿若云霞，蜜蜂蝴蝶纷纷围绕起舞，微风轻拂，花枝招摇，洒下粉白嫣红的一片片花雨。
　　众人正在出神，晓妍五指在琵琶正中划了一个圈，四弦一声如裂帛，曲子戛然而止。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道：“妍妹妹的琵琶果然是出神入化，怪不得皇上赞不绝口。”说着，向身畔的夏元熙看去。
　　夏元熙神情也颇为愉悦，微笑着点了点头。
　　临川王抚掌笑道：“原来是烧槽琵琶。琵琶国手，千古名琴，臣弟今日有耳福得紧了。”
　　房陵长公主抿嘴一笑，道：“这烧槽琵琶在宫中收藏多年，父皇那么宠爱韦贵妃，都没赐给她，皇兄却赐给了妍才人。看来妍才人很得皇兄欢心啊。“
　　晓妍垂首道：“承蒙皇上厚赐，晓妍不胜惶恐。”
　　夏元熙想起当日在钟粹宫由翩婷、晓妍姊妹俩侍宴，自己一时醉后，多赞了晓妍的琵琶技艺几句，被翩婷提起宫中存有的烧槽琵琶，自己随口就赐给了晓妍。酒醒后虽说不至于多么后悔，但是也说不上是因为对晓妍宠爱至深才赐给她这千古名琴。
　　因此夏元熙只是淡淡一笑。
　　谨婕妤脸色不甚好看，语气冷淡地道：“这烧槽琵琶的音律果然清脆优美，不愧是典籍中所记载为大周后所用的名琴。”
　　德妃道：“烧槽琵琶固然是音色华美，但若不是妍妹妹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绝艺，也断不会有这样余音绕梁，袅袅不绝。婷妹妹果然推荐的不错。”
　　翩婷粲然一笑，笑容中隐隐流露一丝得意之情。
　　晓妍深施一礼，退归自己的座位。
　　鼓声再起，翩婷将手中的桂花向邻近的采薇递去。开宴以来，采薇似乎一直有些神不守舍，此时伸手去接翩婷手中的花，略一失神，那花便掉落在了地上。采薇连忙起身，走了两步，将花从地上拾起。等到采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打算将花传向另一旁的纤尘，鼓声恰巧就在此时停住了。
　　采薇看了看怀里的花，似乎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德妃凝注采薇，目中又隐隐泛起波澜，似笑似叹，欲言又止，终于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柔声道：“采薇妹妹，现在花到了妹妹手中，不知妹妹喜爱什么花，又打算展现什么技艺呢？”
　　采薇站起身，仍似有些犹疑不决。
　　临川王斜倚在几案前，朗声笑道：“梅美人既然以‘梅’为封号，自然是喜爱这花中君子了。”
　　采薇抬眼向对面望去，身子微微一颤，又低下头来，道：“嫔妾喜爱梅……”她忽然又顿住，沉默片刻，忽然似下定决心，贝齿咬了咬下唇，终于扬起头来，道：“嫔妾最爱蔷薇，因为此花路边林下处处可见，随处都可以生根开花，并非只能在大户深宅中得到悉心照料才能生长。”
　　夏元熙本来自采薇接到这击鼓传花便瞧着她，唇边含着一丝莫测高深，又仿佛飘渺虚无的笑意，此时听了采薇的一番话，微微一扬眉，又看了她一阵，忽然缓缓点头笑道：“好，很好。”
　　皇后一直面带微笑，神情端庄沉静，似乎没对眼前的情形有任何心绪起伏。
　　淑妃举袖掩唇，轻轻咳了几声。
　　德妃瞧着采薇，似没料到这柔弱女子竟然有这样的心胸，半晌才道：“既是以蔷薇为题，采薇妹妹是要弹琴呢，还是要起舞呢？”
　　采薇道：“嫔妾想唱一曲定西番，想请梨园子弟以月琴相合。”
　　德妃道：“这不难。”言罢，便吩咐殿下司月琴的梨园子弟上得殿来。
　　月琴声叮咚响起，采薇唱道：“苍翠浓阴满院，莺对语，蝶交飞，戏蔷薇。斜日倚阑风好，余香出绣衣。未得玉郎消息，几时归。”
　　起曲时声音还不甚高，如同清溪流水，汩汩融入人心。到了“莺对语，蝶双飞”两句，音调渐起，仿若泉溅碎玉，瀑泻深涧，听在耳中，只觉得吐字清脆玲珑之外，另有一番荡气回肠、百转千回的韵味。及至“余香”一句，声调又转缓，是说不尽的柔情缠绻。最后收到“几时归”，余音袅袅，虽然曲终，仍似有音韵似叹息不绝。
　　就连纤尘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她与采薇虽然交好，却从来不知她竟有这样清歌一曲月如霜的本事，自然也是听得心神俱醉，只是又觉得她的歌声中又似有诉之不尽的心事，情致缠绵之中，又带着淡淡的哀伤，联想起之前和她交谈之中的点点疑心，隐隐觉得不妥。
　　德妃一边点头一边轻叹道：“采薇妹妹的歌艺果然是超凡绝俗。”
　　临川王击节赞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说着，又带着两分酒意站起身来，向采薇一揖，道：“适才小王出言冒昧了，还请梅美人莫见怪。”
　　采薇连忙还礼：“临川王折杀嫔妾了。”
　　夏元熙凝视采薇，淡淡笑道：“原来梅美人有这样的本事，怎么朕也是今日才知呢？”
　　皇后道：“采薇妹妹向来谦逊恭谨，不肯人前炫耀，也是有的。只是既然已经展露了这等本领，将宫中的歌姬俱都映衬得失色了，日后少不得还有请采薇妹妹一展歌喉的时候。”
　　采薇垂首一笑，低声道：“采薇谨遵皇后懿旨。”
　　别人或许都道采薇这时不过是柔和婉转的谦逊，只有坐在她近旁的纤尘看到，采薇那低垂的侧脸，竟带着些许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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