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德妃吩咐司鼓者继续击鼓。
　　采薇拾起案上的桂花，樱唇轻轻抿了抿，这才转头递给下首的纤尘。
　　纤尘从采薇手中接过花，回头要传给庆美人，却见李庆儿正向采薇看过去，似乎在留神采薇的失态，全然没在意纤尘正要传花给她。
　　纤尘再三示意也不见李庆儿关注，只得低声叫道：“庆姐姐。”
　　李庆儿这才回过神来，看向纤尘，似乎才想起现在正在进行击鼓传花之戏，正要伸手来接纤尘手中的花，鼓声却戛然而止。
　　德妃笑道：“既然这花还在慧妹妹手中，那自然就该慧妹妹接令了。不知慧妹妹喜爱的又是什么花呢？”
　　纤尘浅然一笑，向德妃道：“请恕嫔妾先卖个关子。嫔妾想向令官德妃娘娘讨个情，要先告退下去准备一二，再回来交令。”
　　德妃还未言语，夏元熙已经含笑道：“慧美人行事从来都是出乎朕的意料之外，这一回又打算为朕带来什么惊喜呢？你去吧。”
　　纤尘谢了恩，下殿去了。
　　皇后微笑道：“皇上很宠爱慧妹妹啊。”
　　夏元熙望着纤尘离去的背影，忽然笑了一笑，轻喟道：“有时候，纤儿让朕想起很多事，很多人，或许……”
　　夏元熙沉吟不语，皇后只是微带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多问。
　　德妃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事，轻轻“哎呀”了一声，道：“慧妹妹走之前这花还没有传下去，这可不知该轮到哪一位妹妹才好了。”
　　皇后道：“不妨，左右不过是咱们自家姐妹们的游戏，就由庆妹妹继续传下去也罢。”
　　德妃点头道：“也好。”转向李庆儿道：“就由妹妹开始吧。”
　　李庆儿还没来得及接令，只听得脚步轻响，众人忽觉眼前一亮，彷如一朵红云浮动，带着一阵香风，宇文昭仪已经上殿来了。
　　只见宇文昭仪已经换了一身品红的新装，上身是窄袖罗衫，腰上系着檀色双环四合如意丝绦，下面系着撒花千褶裙。发髻也重新梳理过，金钗步摇等华丽簪环都已褪去，只以珠串与乌发缠绕，发髻之间点缀珠光流动，此外又簪了几朵新摘的玫瑰花，暗合宇文昭仪所言最爱玫瑰之语。平常宫中女子喜爱穿着曳地长裙，尤为能衬托出身段窈窕，风姿绰约，可是宇文昭仪今日所穿的裙装不过长及脚踝，行动方便，正适合柘枝、胡旋、剑器之类的健舞。
　　宇文昭仪向上施礼道：“嫔妾已经更衣完毕，前来交令了。”
　　夏元熙凝视眼前的红衣女子，没有繁复高耸的发髻，也没有满头珠翠，妆饰简单，艳丽却丝毫不减，更显出青春洋溢，逼人而来。这一刻，咄咄逼人、骄纵日盛的宇文昭仪已经远去，依稀仿佛是十七岁初入宫时娇憨明媚的宇文芳菲。
　　皇后无论心中怎么想，脸上仍是和悦的笑容，道：“潞国公威震军中，昭仪妹妹家学渊源，武艺出众，皇上和本宫许久没有看到妹妹的剑舞了，今日能再次目睹，也算是一偿多日的心愿。”
　　听到“家学渊源”一句，夏元熙唇角微微一牵，似乎从刚才的片刻失神中清醒过来。
　　宇文昭仪扬起头一笑，道：“嫔妾必不让皇后娘娘失望。”
　　德妃眼波流转，柔声笑道：“昭仪妹妹的剑舞固然是极好的，只是往日宫中宴上的剑舞，都安排了舞姬伴舞，众舞姬举手投足整齐划一，方显这剑舞夭矫雄健的军中之姿。今日中秋夜宴，本来没安排下剑舞，现在让那些舞姬去准备只怕也来不及了。”
　　宇文昭仪心中不由得有些怒意，暗道：“你既然知道此刻让舞姬准备是来不及了，为何刚才我接了飞花令时却不说？”因此只是冷冷地道：“嫔妾不用伴舞也罢。”
　　德妃好整以暇，浅浅笑道：“昭仪妹妹自恃舞艺超群，自然是不屑用的，只怕有损妹妹的舞姿，让皇上和皇后娘娘以及众位亲王、公主看了也不尽兴。”
　　宇文昭仪愈发恼怒，强按着性子道：“那依德妃姐姐的意，又该如何呢？”
　　德妃还没作答，一旁已经有人道：“一人舞剑，不如二人对舞，嫔妾愿伴昭仪娘娘为皇上、皇后献上剑舞。”
　　女子作男装打扮也是京中仕女们流行的服饰之一，李庆儿虽素来爱做男装打扮，但是今日宫中饮宴，也只得簪花着裙，不比往日家常随兴装扮的模样。不过她却不肯穿曳地宫装，而是窄袖长裙，和宇文昭仪现在所穿的舞服也有些相似，只是衣着颜色要素淡得多。
　　德妃点头道：“庆妹妹也是将门之后，原来也擅长舞剑么？今日能同见两位妹妹的技艺，自然是极好的，就是不知皇上和皇后的意思怎么样？”
　　她不问当事的宇文昭仪，却只问皇上、皇后。皇后执掌六宫这么多年，如何不明白她的用意？原本就和宇文昭仪颇有心病，听了这么说，立刻笑道：“本宫还没见过庆妹妹舞剑，很是期待呢。皇上意下如何？”
　　皇后既然首肯，夏元熙自然也没有异议。
　　德妃笑道：“那就请两位妹妹共舞吧。不过庆妹妹既然得皇上皇后的恩准，宴前献艺，就当是庆妹妹也得了飞花令，只不知庆妹妹最爱的又是什么花呢？”
　　李庆儿似乎没料到德妃有这样一问，微一停顿，这才答道：“嫔妾最喜爱菊花，‘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殿中诸人都没想到她忽然吟出这样一句，不由得俱是一怔。谢修仪眉头轻轻一蹙，只觉得她这话颇为不详。连临川王都放下手中的酒杯，细细打量她。
　　只见李庆儿长身玉立，容貌与其说是秀丽，不如说是英气勃勃，眉宇之间带着三分冷冷之意，一身淡黄罗衫，正如一枝秋风中抱香枝头、不肯有半丝退缩的清菊。
　　德妃已经吩咐梨园子弟操琴鼓弦，为宇文昭仪和庆美人舞剑奏乐。一时间鼓乐音律铿锵响起，二女手执剑器，翩翩起舞。
　　皇后轻轻笑道：“没想到庆妹妹竟然是这么个刚烈的性子，和宇文妹妹还真有两分相像呢。”
　　夏元熙好半天没有言语，半晌才笑了一声，道：“太过刚烈，就少了些女子的娇柔之美，行事也就容易带些戾气，正所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
　　皇后婉然一笑，道：“皇上所言，自然是极有见地的。”再不多言，向殿中看去。
　　原来这剑舞并不是用真正的剑，而是用有剑之形而无剑之锋锐的剑器来代替，因此剑舞也称为剑器舞。平日里剑舞多为众舞姬群舞，舞姬们身着如军士般的戎装，在节奏鲜明激昂的乐声中起舞，行动举止宛如一人，就如同兵士操戈演练一般，极尽夭矫雄健。
　　此时宇文昭仪和李庆儿双双起舞，却全不像平日里的剑器舞，二人你一招我一式，竟如同比剑一般。这剑器虽没有宝剑的锋利，但是看上去银光闪闪，二人手中的剑器不时相交，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也十分惊心动魄。
　　宇文昭仪在宫中恣意惯了，今日却一再受挫折。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德妃竟然出头和自己作对，晋陵王和临川王这两个闲散王爷都不惧自己身后潞国公府的势力，宫里新晋的梅美人、慧美人、庆美人居然都偏帮皇后和德妃，婷美人怀有身孕更是自己的心头大患，就连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皇上近日对自己似乎都不像从前了，今日更是屡屡偏帮他人。
　　这桩桩件件，仿佛是宇文昭仪心上生出来的一根又一根的刺，直刺得她疼痛难忍，心上竟是汩汩地流出血来。
　　宇文昭仪心中的熊熊怒火，尽在手中的剑器上倾泻出来。她似乎已经忘了现在是在御前展示剑舞，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手中不过是一双剑器，一招一式，竟然毫不留情，向眼前的李庆儿刺去。
　　李庆儿神色不变，将宇文昭仪的一剑又一剑不慌不忙地一一化解，挡挑架横，招招都有章法，丝毫不乱。
　　临川王夏元昭看了半晌，向一旁的晋陵王夏元舒低声道：“五哥，我怎么瞧着这架势不对啊？”
　　夏元舒唇边的笑容依然闲适，目光也仍然淡定从容，道：“不妨。定之的妹妹看来已经得了他的真传，身手很是不错。再者，”他目光一转，淡淡笑道：“皇兄和皇嫂都在这里，怎么会瞧着庆美人因为剑舞而受伤呢？”
　　夏元昭向上看去，果然见夏元熙虽然脸上微含笑意，目光中却多了两分冷意，忽然低低说了一句话。皇后连忙让琴韵吩咐下去，不过片刻，鼓声“咚”地一响，其他诸般乐声都陡然收住。
　　李庆儿将宇文昭仪的剑挡了回去，倒退了几步，道：“昭仪娘娘，乐声停了，昭仪和嫔妾该复旨了。”
　　宇文昭仪似乎才回过神来，“哼”了一声，收了剑器。
　　宇文昭仪在先，李庆儿紧随其后，向上施礼道：“嫔妾舞剑已毕，向皇上复旨，向令官交令。”
　　夏元熙淡淡地道：“昭仪辛苦了，去休息吧。”又看向李庆儿，语声之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之意：“庆美人也辛苦了。”
　　皇后的笑容仍然是那么端庄贤淑，道：“昭仪妹妹和庆妹妹的剑舞让人大开眼界，为今日的中秋夜宴增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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