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宇文昭仪站起身，来到两位宫女面前，向纸上看去。她这一看，先是一怔，又仔细看了一回，纵声娇笑起来：“真是有趣，皇后居然给五王爷题匾赐名‘听月楼’。”
　　殿上的众人不由得都是一怔，皇后连忙走过来一看，果然是自己一时笔误不察，将‘听雨’写做了‘听月’。
　　皇后满面通红，想要补救，已经来不及，只听得宇文昭仪娇笑道：“皇后这个赐名，可真是别出心裁呢。”
　　夏元舒站起身，含笑道：“皇嫂所赐‘听月’之名不落俗套，臣弟很是喜欢。”
　　宇文昭仪嘴角一撇，冷笑道：“从来只听过观月、赏月，有谁听说过听月？王爷也未免太不通了。“
　　晋陵王也不动怒，只是带着和煦笑意看向宇文昭仪，可是不知怎地，宇文昭仪忽然觉得心中一惊，眼前这俊秀青年淡定从容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什么让她望而生畏的东西。
　　可是不过只是一瞬，宇文昭仪又镇定下来，暗道自己是皇上的宠妃、手握重兵的潞国公的爱女，他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自己所怕何来？
　　想到此处，宇文昭仪又扬起头来，凤目之中略带挑衅之意，看向晋陵王。
　　夏元熙眉头微微一蹙，他虽宠爱宇文昭仪，却也不愿见她在这皇家家宴上当众奚落皇后，嘲讽亲王。他刚要出言，忽然听到下首一个清脆柔和的声音响起：“昭仪娘娘所说的固然不错，不过皇后娘娘的题匾也是有典故的。”
　　宇文昭仪斜睨纤尘，嗤笑道：“慧美人真是会说话啊，那你倒说说看，这‘听月’有什么典故？”
　　纤尘嫣然一笑，道：“古人有一首听月诗云，
　　‘听月楼头接太清，依楼听月最分明。
　　摩天咿呀冰轮转，捣药叮咚玉杵鸣。
　　乐奏广寒声细细，斧柯丹桂响叮叮。
　　偶然一阵香风起，吹落嫦娥笑语声。’
　　皇后娘娘为晋陵王爷题匾‘听月楼’，可说是颇有古风呢。”
　　夏元熙拊掌朗声笑道：“好一个‘依楼听月最分明’。皇后此名题得实在是好，又合古风，又有新意。五弟从此可以楼头听嫦娥笑语了。”
　　皇后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先向纤尘投过去一个微带感激的目光，才向皇上浅浅笑道：“臣妾不过是信手拈来，倒让皇上见笑了。”
　　临川王夏元昭斜倚在案前，手中持着酒杯，笑道：“本王虽不敢自称熟读古今典籍，却也颇看过几本书。这听月诗词句琅琅上口，最难得的倒是立意新颖。不知写这诗的古人是哪一位古人呢？还请慧美人解惑。”
　　纤尘淡淡一笑，道：“王爷既然读书破万卷，想必也是读过这首听月诗的，不过是贵人事忙，一时忘记了罢。王爷既然见问，嫔妾回头从典籍上细细查出来，再禀告王爷。”
　　不待夏元昭再说什么，夏元舒已经含笑向皇后拱手道：“多谢皇嫂赐名。”又向纤尘遥遥一拱手：“多谢慧美人注解。”
　　夏元昭举杯向皇上笑道：“皇兄的后宫果然尽是才貌双全的女子，既有修仪娘娘，现在又有慧美人，臣弟为皇兄贺。”
　　夏元熙早知这听月诗不过是纤尘为了给皇后解围而假托古人之作，深深看了她一眼，万千柔情尽在这目光之间。
　　纤尘还了浅浅一笑，这才泰然自若地落座。
　　宇文昭仪被冷落在一旁，又被落了面子，脸上阵青阵白，几乎就要当场发作。转念一想，她又强忍怒气，妩媚笑道：“皇上是天纵英主，不光前朝能人辈出，后宫也是卧虎藏龙的。”
　　房陵长公主与宇文昭仪有姑嫂之亲，自然处处维护宇文昭仪，也笑道：“那是自然。前朝功勋以潞国公居首，昭仪娘娘在后宫辅佐皇嫂，协理六宫，也是劳苦功高，而且昭仪能文善武，剑术堪称一绝呢。”
　　德妃眼波流转，忽然笑道：“昭仪妹妹和房陵长公主说得都有道理，后宫的姊妹们各有所擅长的绝艺，今日既然人到得齐，不如让大家各展所长，以为宴上欢娱取乐，岂不是好吗？”
　　皇后也不愿让宇文昭仪一人专美，点头笑道：“德妃妹妹所言甚是有理，宫中姐妹们都有一技之长，今日中秋团圆热闹，能让大家各展技艺，也是一件好事。”
　　夏元熙颔首道：“皇后和德妃所言有理。”
　　皇后道：“既然皇上首肯，又是德妃妹妹先提出来的，不如就让德妃担任今日宴上的令官。德妃你看该怎生安排才好呢？”
　　德妃笑道：“依嫔妾之见，不如行一个飞花令，击鼓传花，花到了谁手上，就由这一位姐妹说出一样自己最喜爱的花名，然后以此花为题，或诗或画或舞或歌，不拘是什么，只要选自己擅长的就好。”
　　皇后含笑颔首。
　　众妃嫔中多有自恃甚高，但是又苦无展露头角的机会，听德妃此言，心中不由得暗喜。
　　惟有谢修仪，迟疑道：“若是没什么技艺，又该当如何呢？”
　　德妃笑道：“那又有何妨？今日在场的都是自家姐妹，王爷公主们也都是皇亲国戚，又有谁会笑话不成？如果实在没什么擅长的，就算哼个小曲，大家也都权当闺阁玩笑罢了。”
　　众人再无异议，德妃便命宫女折了一枝桂花奉上来，又命梨园子弟中司鼓的上殿来。
　　德妃手捧桂花，晏晏笑道：“飞花令以飞花为令，本宫奉皇上、皇后之命，忝为令官。可是皇后娘娘是众芳之首，开令却要由娘娘来。就请娘娘先说一样花名，嫔妾们才好往下行令。”
　　说着，德妃将手中的桂花交到身边的侍女采苹手中，由采苹上前递到琴韵手里，再由琴韵奉给皇后。
　　皇后暗喜德妃知情识趣，道：“既然如此，本宫就为这飞花令开令罢了。本宫最喜爱牡丹花，爱其姿态端庄，非寻常花朵能及。”
　　刚才皇后题匾听月楼所用的几案以及笔墨纸砚都尚未收起，皇后再次来到案前，挥毫泼墨，不多时，已经写就。琴韵和箫韵一左一右展开纸张，只见纸上写的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众人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都交口称赞不绝，都道皇后的字筋骨端庄，笔致秀丽，又云牡丹艳冠群芳，正合皇后身份。
　　皇后矜持地一笑，款步回到凤座之上。
　　德妃示意击鼓。那司鼓者背过身去，一下一下击起鼓来，鼓声急缓有致，时而如雷声轰隆阵阵，时而如爆豆声噼啪不绝，时而如牛哞缓缓，时而如蛙鸣促促，倒为这击鼓穿花之戏平添了不少趣味。
　　皇后将手中的桂花交予一旁的琴韵，琴韵快步走到下首淑妃的座位旁，双手奉与淑妃。淑妃依旧是姿容淡雅，清丽绝尘，将桂花转手交予下首的德妃，手势轻柔，不带半分人间烟火气。
　　德妃点头一笑，又将桂花向下传去。
　　德妃的下首就是宇文昭仪，宇文昭仪接过花，却没像淑妃、德妃两位娘娘那般，向下传给谢修仪，反而是执在手中，凤目之中凝注威仪，向司鼓者方向看去。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来自背后的目光中的威迫，司鼓者恰在此时停下击鼓。
　　宇文昭仪展颜一笑，向上首皇上那个方向道：“嫔妾最爱的花是玫瑰，色彩鲜艳，花姿娇丽，而且甜香扑鼻，在众花之中是最出众夺目的。”
　　夏元熙唇边漾起一丝笑意，道：“玫瑰虽好，奈何有刺，让人不易攀折哩。昭仪是以玫瑰自喻吗？”
　　宇文昭仪笑容艳丽无方，道：“前人咏玫瑰的诗中有‘游枝蜂绕易，碍刺鸟衔妨’的句子，那玫瑰有刺，是对游蜂闲鸟而言，这些许小刺自然难不倒有心的爱花人。”
　　宇文昭仪双目含情脉脉，夏元熙不知是早已柔情两心知，还是并未领会其中的深情，只是带着淡淡的一抹笑，道：“不知昭仪打算如何演绎玫瑰的香艳却难以攀折呢？”
　　宇文昭仪道：“嫔妾曾经跟随父兄学了些武艺，愿在宴前献上一曲剑舞。请皇上恩准嫔妾下去更换衣衫。”
　　宇文昭仪一身宫妆曳地裙衫，确也不适合舞剑。夏元熙点了点头，道：“去吧。”
　　德妃笑道：“昭仪妹妹将花传下去，就去换衣衫好了。”
　　鼓声再起，宇文昭仪将手中的桂花传给谢修仪，便带了珍珠和琥珀下去更衣。
　　谢修仪又将花向下传，这一回，直到了欣婕妤手中，鼓声才再停下来。
　　欣婕妤站起身，笑道：“既然这花到了嫔妾手里，嫔妾少不得也要说一回了。嫔妾不敢比什么名花，倒是幼时在岭南见过一种含笑花，向日嫣然，临风莞尔，如一个美人儿展颜微笑一般，很是念念不忘。”
　　皇后听了，带笑道：“含笑花？本宫倒是从未听说过，听婕妤如此形容，想来定是一种奇花无疑了。”
　　临川王夏元昭刚刚饮尽一杯酒，将酒盏向案上一放，道：“皇嫂不过是一时忘记了，这含笑花虽然宫中不种植，诗词曲赋中却是偶然有的。”
　　他一边轻轻敲击着桌案，一边曼声吟道：“‘忘忧草，含笑花，劝君归早冠宜挂。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这吟咏声在麟德殿里回荡，让人油然而生是非成败转头成空，功名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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