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田玉芝愈发得意，只是斜斜地瞥了那被她抢了座位的少女一眼，便端了茶盏饮茶，再不看她。
　　那少女垂了头，正要再去另寻个座位。
　　纤尘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来到那少女身畔，低声道：“姐姐请来这边坐。”
　　那少女抬起头，感激地道：“多谢姐姐。”
　　在狄氏姐妹身边坐下，纤尘这才道：“妹妹江纤尘，这二位是狄家姐姐。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那少女道：“妹妹来自会稽石家，小字采薇。”
　　纤尘暗中打量这石采薇，心中已然明白为何田玉芝敢这样公然欺负她。
　　原来这石采薇虽然有几分清秀之色，但是在今日的秀女里算不得出众，穿一领雪青暗云纹织花对襟襦衫，系着烟笼芍药曳地百褶裙，鬓边插着一支梅英采胜簪，秀丽含蓄有余，娇艳却略嫌不足，想来那田玉芝是认定她今日不会中选，这才如此有恃无恐。
　　狄晓妍笑道：“石姐姐只管在这里坐，养养神，一会儿才能有精神见皇上。”
　　石采薇低下头，道：“妹妹也有自知之明，见了姐姐们倾国倾城的容貌更是自惭形秽，实是不敢来献丑，只是……妹妹自己也做不得主……”
　　说到最后一句，石采薇头垂得更低，声音柔婉之中带着些许无奈。
　　纤尘和狄氏双姝以为她话中所指，入宫选秀是受了家宅亲族所托，也都有些心有戚戚。
　　狄翩婷柔声道：“这些姐妹哪一个不是呢？选秀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自己的家族。石姐姐切莫想太多，选得中、选不中，还要看皇上的龙意天裁，人人都是一样的。”
　　经过这一番扰攘，殿中再无人说话，诸女各怀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得日上中天，忽然又有一名内侍踏进殿中，高呼道：“第三拨秀女见驾。”
　　江纤尘和石采薇都在这一拨见驾的秀女之列，狄氏姊妹却还没轮到。狄晓妍低声道：“祝两位姐姐如意。”狄翩婷只是含笑颔首，眼中尽是祝福鼓励之色。
　　纤尘向石采薇道：“石姐姐，咱们过去吧。”
　　石采薇点了点头，二女站起身，向殿外行来。
　　这石采薇系的本是一条曳地长裙，裙衫下摆长且拖曳，迤逦而行，纤腰一握，更能衬托出身姿袅娜，婷婷玉立，因此这种式样尤为闺中少女们所喜爱。可是石采薇走了没有几步，忽觉身后裙裾一坠，她本来正款款前行，一时间收势不住，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向前扑了出去。
　　这偏殿地面上铺的都是青条石，坚硬无比，若是这样正面直扑摔下去，纵然不摔个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是免不了的，自然也就破了相。
　　石采薇身边就是纤尘，她眼明手快，伸手一把拉住石采薇的右臂。石采薇向前踉跄了几步，这才收住前扑的势头，稳住脚步。
　　前面引路的内侍这时才来得及赶到身边，吓得脸都白了，忍不住低声埋怨道：“我说贵人啊，您这可吓死小的了，您若是摔了，甭说皇上和皇后娘娘，就连李总管也得治小的一个照顾贵人不周的罪名，少说也要挨二十个嘴巴。您就当是可怜小的，走路也得当着点儿心呐。”
　　石采薇受了这一惊吓，心口砰砰直跳，嘴唇还在微微发抖，勉强道：“是我不当心，对不住内侍您了。”
　　那内侍甩了甩袖子：“罢了，贵人当心些，咱们走罢。”
　　纤尘眉头微微一蹙，回头看去，只见田玉芝正施施然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仿佛刚才只是随意散步了一回。
　　石采薇拉了拉纤尘的袖子：“江姐姐，咱们走吧，别误了。”她一双目光之中尽是求恳之色，显是不欲大肆张扬，只求无事就好。
　　纤尘唇角抿了一抿，不再言语，跟在秀女的行列中往来仪殿行去。
　　这来仪殿本是紫宸宫中一处重要的宫殿，取“有凤来仪”之意，往往用作后宫中有大事召见外臣之所，每一回的选秀面圣也都是在这里。
　　纤尘、采薇和其他八名秀女，跟随内侍一路行来，进入来仪殿。秀女们根据内侍的引导施礼之后，一字排开，等待按照内侍所宣读名字的顺序，一一上前，见过皇上。按规矩，秀女们要回答些皇上皇后提出的问题，偶尔也会根据上意，展现自己的诸般才艺。
　　掌仪内侍一一念道：“金紫光禄大夫裴行远之女，裴妙春，年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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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州都督程定节之女，程玉菡，年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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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阳卢氏之女，卢蕴芳，年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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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纤尘知道规矩，不敢抬头往上看，只是低头看着眼前的青石地面。刚才从殿外行来，只是匆匆一瞥，隐约见到大殿中间放的是两张盘龙雕凤的宝座，另有一张宝座放得略偏了一些。想来那身穿明黄服饰的男子自然是当今皇上了，另一个能与皇上并肩居中而坐的女子，必然是皇上的生母、太后娘娘，而正宫皇后虽然母仪天下，在皇上和太后面前也只得居于偏座。只是这一瞥看得匆忙，全然没看清这当今天下身份最贵重的三个人是如何的相貌打扮。
　　忽然听得内侍念道：“会稽石氏之女，石采薇，年十六。”
　　站在纤尘身畔的石采薇已经走上前，盈盈拜倒，低着头，道：“臣女石采薇，参见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祝皇上万岁吉祥，祝太后娘娘万福万寿，祝皇后娘娘如意安康。”
　　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响起：“起来吧。抬起头来。”
　　石采薇道：“谢万岁。”然后站起身，虽然如皇上所言抬起了头，但是仍然不敢抬起眼睛向上看。
　　忽然之间，殿内变得鸦雀无声。本来每一个秀女遵旨起身后，皇上多少都会再问几句话，可是惟有这一回，宝座之上无人言语。
　　石采薇心下惴惴，却也只得站在那里等着。殿中其余秀女也都感受到了这非同寻常的沉默，只不过碍着规矩，绝无一人敢向上望去。
　　惟有那掌仪内侍，因为在宫中日久，胆子比秀女们多少要大些，而且他身负掌仪之责，发觉按例的选秀仪式没有进行下去，便乍着胆子偷眼向上望去。
　　只见当今皇帝夏元熙一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望着秀女石采薇，脸上神情却甚是奇特，非喜非惊非怒，却仿佛有些恍惚，这在这位身为皇子广平王时就曾提兵百万定吐蕃、平南秦的年轻皇帝身上，简直是绝无仅有。
　　再看另一张居中宝座上的太后，双眉微蹙，看了看石采薇，又看了看皇帝夏元熙，也不发一言。
　　一旁的皇后看向太后，这紫宸宫中最尊贵的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竟似隐隐都有些忧色。
　　不过就是这样偷看了几眼，掌仪内侍迅速收回目光，心中只觉得又惊又怕，深知自己见到了些不该见到的东西，或许就是在为自己无意中引来一场灭顶之灾。
　　终于，太后轻轻咳嗽一声，道：“皇上。”
　　夏元熙仿佛如梦方醒，收回目光，应道：“母后。”
　　“这秀女，皇上意下如何啊？”
　　夏元熙又向石采薇看了一眼，道：“依儿臣看，就留用吧。”
　　太后凝视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他是她一手养大，她如何不知他的心事？可是他已经是天威难测的一代帝王，她又如何知道他的心事？一时间，她的目光中泛起层层波澜，心中也是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皇后柔声道：“既然皇上是这个意思，就留用吧。”
　　掌仪内侍高声宣布道：“秀女石采薇，留用。”
　　石采薇听得这个消息，心中又惊又喜，想到适才自己面圣时那非同寻常的一段沉默，不由得又有几分踌躇，即使如此也只得拜倒谢恩：“谢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起身之际，仿佛听到一声悠悠又低低的叹息：“真有些像。”
　　这令她心中更增疑团：谁像？又是像谁？
　　待石采薇退了下去，皇后轻轻挥了一下手，让掌仪内侍先暂且不宣下一名秀女，而是命伺候茶水的宫女为皇上和太后娘娘换了一回茶。
　　皇上只是举起茶盏，默默抿了一口，不发一言。
　　太后饮了一口茶，定了定神，看向皇后，眼中颇有欣慰之色：“难为你想得周全。”
　　皇后浅浅一笑：“这是儿臣应尽之事。”
　　太后点了一下头：“继续吧。”
　　皇后袖口微抬，掌仪内侍已高声宣道：“英国公江修庭之女，江纤尘，年十五。”
　　对刚才这来仪殿发生的一幕，纤尘心中自然也是颇有疑虑，但此时也来不及多想，上前盈盈施礼：“臣女江纤尘，参见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祝皇上万岁吉祥，祝太后娘娘万福万寿，祝皇后娘娘如意安康。”
　　皇后看了一眼皇上，只见他眼中仍似有一丝恍惚，也不去看眼前的秀女，显见得已无心思在今日的选秀事宜上。再看太后，只见太后眉宇之间也流露些许疲态，似乎也因想起往事而心神俱疲。
　　皇后暗叹了一声，只是和颜悦色地问道：“‘纤尘’，你这名字倒是颇为别致，可是哪两个字呢？”
　　纤尘不疾不徐地答道：“语出前朝诗人《春江花月夜》一诗，‘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臣女微末，映衬皇后娘娘如皓月当空。”
　　皇后闻言心中喜悦，不由得笑道：“本宫哪里当得起。是母后如空中明月，映照后宫。”
　　太后也笑道：“哀家这把年纪，还说什么明月不明月？你是中宫皇后，母仪天下，说你如皓月当空，这形容得甚好。”
　　太后本来有几分累了，这么一笑，又打起精神，细看了看眼前的江纤尘，微微颔首道：“这孩子倒还伶俐，容貌举止也甚是难得。”
　　皇后看了看皇上，问道：“皇上是什么意思？”
　　皇上也不抬头，只是道：“母后和皇后拿主意好了。”
　　皇后又看了看太后，道：“既然母后也看她不错，就留用罢。”
　　掌仪官高声宣布：“秀女江纤尘，留用。”
　　纤尘一时谢过恩，跟随内侍退出来仪殿，脚下只觉得软绵绵的，如踩在云朵里一般，心中一忽是喜悦，一忽是忐忑，一忽又涌上来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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