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从竹林深处走出一个人来，一身黑衣，腰畔悬着长剑，他见陈钰脸上的神情，不由得皱了皱眉，道：“公子，你真的就这样放她进宫去？”
　　陈钰语声仍然平平地道：“如若不然，又能怎样？现下的我，又凭什么留住她呢？就像当日，我也不能……”
　　他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声音和神情虽然还平静，可是背负着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在身后紧紧握成拳，手背青筋突起，似乎要用极大的毅力才能维持这样表面上的波澜不惊。
　　黑衣人垂下头，道：“其实凭咱们现下积蓄的实力，要带江姑娘走，也不难。”
　　“带她走不难，但我无法许给她什么，我不能害了她。”
　　黑衣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沉默无语。
　　过了好一阵，陈钰忽然淡淡一笑，道：“这样也好，有了沉迷，未免就心志不坚，心无旁骛才能专心去做应该做的事。走吧。”
　　不知何时，竹林中已经空无一人，月光如水，倾泻了一地，映得竹林寂寂，碧意森森，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人来过，走过，停留过。

　　大夏启宁八年四月十六，是一个极好的日子。
　　按规矩，秀女们一律从延喜门入宫，取子孙绵延、喜意不绝的好口采，不过送秀女的马车只能送到延喜门前，其后秀女们便要步行入宫。
　　纤尘深吸一口气，搭着马车下掬香伸过来搀扶的一只手，迈下马车。
　　她抬头望去，春日清晨的天空澄蓝透明得如同一块水晶相似，紫宸宫斗拱飞檐的一角映在碧空如洗下，成为阳光中的一道剪影。
　　延喜门前引导秀女入宫的内侍们个个低眉顺眼，行动有序之中带着恭谨，谁都不知现在入宫的这些秀女究竟哪几个会被皇上看中，哪几个又会一跃成为宫里面的凤凰，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小心为妙。
　　上百的秀女跟随着内侍向紫宸宫里面缓缓行去，纵然这些秀女大都出身不凡，可是到了这里，仍然被天家气势震慑得不敢乱走乱动乱看，只是依着规矩，低着头，沿着青石道，一路走到一处宫殿。
　　当先的带路内侍俯身道：“各位贵人，今日里的选秀就在这前面的来仪殿，请诸位贵人就在此处偏殿稍作休息，被念到名讳的贵人跟随小的到来仪殿去面见皇上、太后和皇后。”
　　秀女们默不作声，进了偏殿，果然见偏殿中已经预备下桌椅茶水，显是早有准备，供给秀女们在此处休憩。
　　第一拨十名秀女跟随内侍去往来仪殿，其他人纷纷坐了下来。众女大都是在家娇宠惯了的千金小姐，从延喜门走到此处多少有几分疲累，只是不敢出声抱怨。
　　纤尘抿了一口茶，这茶泛着浅浅的碧色，入口柔和清香，让她本来略带着两分不安的心情也安定下来。
　　她抬眼望去，只见殿中一片桃红柳绿，秀女们有的低头品茶，有的垂首沉思，也有些如纤尘这般四下打量着，莫不是妆饰得衣衫华丽，珠环翠绕，细细看下去，各有各的鲜妍娇丽，各有各的动人心处。
　　纤尘正在思量着，忽然听见身边有人招呼道：“这位姐姐请了。”
　　纤尘回头一看，只见身边站着一个一身浅绯色衫子的少女，头上挽着垂桂髻，两鬓装饰一双金蝉玉桐叶簪，耳下垂着一对金累丝嵌宝石叶形耳坠，两道弯弯的秀眉，未语先笑，一双带着明媚笑意的眼睛如同天边的月牙儿。
　　纤尘不敢怠慢，连忙起身福了福：“姐姐请了。”
　　绯衣少女笑道：“妹妹大胆，打扰了姐姐，只是在那边见了姐姐的人品，十分倾慕，因此过来冒昧与姐姐打个招呼。”
　　纤尘也带笑答道：“姐姐客气了，姐姐才是品貌出众。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少女掩口笑道：“是我的疏忽了。妹妹来自东郡，姓狄名晓妍。”
　　纤尘一扬秀眉：“东郡？姐姐可是和东郡的名门狄家有什么关联？”
　　原来东郡狄家与江家也算是通家之好，当家人大老爷狄显扬和江国公年轻时有过同窗共读的情谊，因此两家多有来往。
　　狄晓妍笑道：“妹妹正是出自狄家。既然姐姐这样说，可知妹妹猜测得不错了，姐姐定是英国公的掌上明珠。”
　　纤尘本来就对这个笑容可掬，明媚开朗的女子甚有好感，牵涉到江、狄两家的渊源，尤为觉得可亲：“妹妹江纤尘。狄伯父五年前入京的时候曾经拜见过一次，也曾见过狄伯父的千金，只是没见过姐姐。”
　　狄晓妍道：“姐姐说的一定是家姐了。家姐这一次也来了，就在那边，刚才也是家姐见姐姐面熟，因此妹妹才来冒昧相见。”
　　纤尘顺着狄晓妍所指回头一望，果然见另一侧一张几案边坐着一个少女，正在往这边看来，脸上带着如同春江水暖一般的温柔笑意，依稀有几分眼熟。
　　纤尘忙走过去，那少女也站起身来，二人见过礼。
　　纤尘道：“原来翩婷姐姐也来了。刚才在外面人多，一时没有认出来。”
　　狄翩婷拉她坐下，柔声道：“我远远望见纤尘妹妹，因是数年不见，只怕是冒昧认错了人，倒是舍妹胆大些。”
　　狄晓妍也走过来，笑嘻嘻坐在一旁：“我不如姊姊温柔，只是一味鲁莽。”
　　姐妹俩相视抿嘴一笑，倒让纤尘想起家中的妹妹纤柔来，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对家人的思念之意。
　　再看狄氏姊妹花，眉目间只是三分相像，姐姐温柔似水，妹妹开朗明媚，各有各的好处。与晓妍的衣着装扮不同，翩婷的衣着妆饰更为华丽，万缕青丝绾了一个十字髻，两鬓压着流金点翠瑶池清供鬓花，中间插着纽丝镂空碧桃点珠华胜，身上的衣着比晓妍的绯红衣衫又略深了一色，双蝶云纹千水锦的裙衫，愈发衬得笑靥胜比花娇。
　　纤尘忽然想起从前听父母闲话时似乎听到过一句半句，说是东郡狄家老爷格外疼爱长女，只因为只有这位大小姐是正室夫人嫡出，其他子女都不过是庶出，今日所见果然不差。
　　纤尘问道：“不知狄伯父这一回也进京了没有？”
　　翩婷略略收了笑意，眉尖微蹙：“本来说好了是家父送我们姐妹入京，结果年后没多久就染上了风寒，至今未愈，家中兄弟也还年幼，只得请了两位堂兄送我们来。”
　　听姐姐说起家中之事，妹妹晓妍也减了两分明朗欢容。
　　纤尘安慰道：“两位姐姐不必忧虑，狄伯父吉人自有天相，回头得了两位姐姐入宫的喜讯，心怀大慰，身子也必能好转。”
　　晓妍抿嘴一笑，道：“承江姐姐吉言。姊姊和江姐姐必然是能入选的了，只是妹妹这蒲柳之姿，比两位姐姐差得远，也不知有没有这份福气。”
　　三女正在低声闲话家常，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喧哗，三女不由得同时回头望去。
　　只见窗边的一张椅子上，一个一身海棠红的女子柳眉高挑，向身前站着的另一女子道：“你既说这位子是你坐的，可有什么证据吗？”
　　这说话女子的容貌如她所穿的衣衫一般，艳丽夺目，神情中也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她身前的女子低声道：“姐姐请看，适才小妹用过的茶杯还在这桌上放着。”
　　那艳丽女子漫不经心地道：“即使这位子刚才是你坐的，现在可是我坐的。你另寻个位子便了，或者就去我刚才坐的那边。”
　　她随手一指，那站立着的女子微一犹疑，便想往一旁走去。可她脚步将动未动，斜刺里又走来一个女子，一伸手就拦住了她，向那坐着的艳丽女子低声喝道：“田玉芝，你未免欺人太甚，这宫中可是你田家的地盘？”
　　这殿中的秀女们都心悬前殿选秀之事，人人都怀着在这宫中不能行差踏错的心思，这时节居然有人出头为素昧平生的人抱打不平，纤尘不免多打量了这个新走过来的女子几眼。只见她在七分美貌之中又带着三分勃勃英气，格外与众不同。
　　那名为田玉芝的艳丽女子不由得涨红了脸，冷笑道：“李庆儿，你这‘胭脂虎’的名头可是要逞到宫中来了？我不过想坐在这里而已，她大可去那边坐。”
　　这李庆儿本也出身将门世家，因为年幼时跟随父兄多有习得几路拳脚，性情又与男儿相似，好打不平，因此被市井好事子弟叫了个‘胭脂虎’的诨名，今日在宫中被田玉芝一提，格外气恼，怒道：“不过是你的位子被日头晒着了，你才想着霸了别人的位子来坐，可知万事抬不过个理字去，今日里诸位姐妹都是一般的人儿，我偏看不过你欺负这位姐姐。”
　　田玉芝笑道：“纵然今日里是一般的人儿，今日过了自然有高有低，我便要先占了先去，你又待怎地？”
　　纤尘心中微微一动。
　　父亲江国公担心她不明宫中情形，因此也曾打听些消息回来说与她，其中有条消息说朝中左翊卫田大将军之女也会参加这一回的选秀，这位田大将军原本是潞国公的部将，而潞国公之女正是现今紫宸宫中最得宠的宇文昭仪。现今看来，这个田玉芝只怕就是左翊卫田大将军之女了，她倚仗宇文昭仪势力的传闻看来也不似假的。
　　李庆儿越发恼怒，上前一步，还要再与田玉芝理论，适才被田玉芝抢了座位的女子拉着她的衣袖，一直低声劝道：“都是妹妹不好，惹得姐姐两位气恼。姐姐看在妹妹的薄面上，算了罢，否则若是惊动了皇上，可怎么是好呢？”
　　正在这时，殿门口又出现一个内侍的身影，高声道：“第二拨秀女来仪殿见驾。”在这第二拨秀女之中，就有李庆儿的名字，李庆儿只得一挥衣袖，“哼”了一声，跟在这第二拨秀女的行列中走出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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