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纤尘回到房中，丫鬟掬香正在点数要带进宫去的应用之物，一见她进来，迎上前道：“姑娘快来瞅瞅，带的可还合意吗？”
　　纤尘道：“咱们不能带太多东西，不过是四时的应用之物、贴身衣裳，其他的，宫中都有份例。咱们可别坏了规矩。”
　　掬香笑道：“这个夫人都嘱咐过了，带的都是应用的东西。”
　　纤尘点了点头。
　　掬香捧了一盏茶奉给纤尘，仔细看她神色，问道：“姑娘怎么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意思？入宫选秀，这是多大的喜事？”
　　纤尘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掬香，道：“你觉得这是喜事？”
　　“正是呢。能嫁给皇上，对一个女子来说，那可是最尊贵最荣耀的事了。不光因为当今皇上是天下之主，而且听说皇上以前在当广平王的时候，曾经提兵西定吐蕃，南平南秦，据说又勇武又英俊又文采风流，实在是难得的夫婿呢。”
　　说着，掬香脸泛红霞，双目之中却不由流露出憧憬向往的神色。
　　纤尘看了她一阵，忽然一笑，转头瞧了瞧，案上原是放了一碟子芙蓉糕和一碟子栗子酥。
　　掬香连忙道：“这是我从厨房拿来给姑娘吃的，姑娘陪老爷夫人说了一晚上话，大概也饿了。”
　　纤尘点了点头：“你也有心了。”
　　她拿起一块芙蓉糕，放在掌中，道：“如果一个人的心有这么大，”说着，她掰了一大半下来放回碟子中，只留下一小半：“皇上胸怀天下，日日操心国事，他的心倒有一大半是留在前朝的，而留给后宫嫔妃的怕是连这么多都不如。”她又掰下一块：“皇上以仁孝治国，这一半的心要侍奉太后。”纤尘继续掰下去：“皇后是六宫之主，得的原该比别人多一些。听说当今皇上年纪虽然轻，却多有内宠，现在宫中的贵妃、淑妃、德妃都是陪王伴驾久了的，又育有几位王爷和公主，自然也要多分些。其余的这些，还要留给其他嫔妃分，就算宠冠六宫，又能分得多少呢？”
　　掬香望着纤尘掌中最后剩下的那一小块如指甲般大小的芙蓉糕，怔了半晌，迟疑道：“或许，皇上是天子，心也比别人的大些。”
　　纤尘“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掬香懊恼地道：“姑娘原来是在逗我。”
　　纤尘正色道：“我哪里是在逗你？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言，只怕皇上这能留给后宫的真心，我还说得多了些。”
　　掬香道：“那依姑娘说，嫁给皇上还不如嫁给平民百姓了？”
　　纤尘淡淡一笑，又悠悠一叹，道：“我也不知道。”
　　掬香怔了半晌，道：“嫁给皇上，至少身份尊贵，又风光，又体面，在宫里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岂不是比嫁一个普通人强得多了？”
　　纤尘叹道：“这世间哪里有不劳而获的事？享有别人所不及的尊荣，就要承受别人所不及的苦痛。”
　　掬香还要再问，忽闻一缕清越的笛音若有若无，乘风伴月而来。
　　纤尘脸上微微流露喜色，站起身，道：“掬香，我要出去一趟。若是夫人老爷再命人来找我，你就说我睡下了。”
　　掬香一怔，想要劝自家姑娘两句，却又深知她的性情，只得从一旁取过一件披风：“姑娘快去快回，明日咱们还要早起。”
　　此时在国公府的另外一重院落里，纤尘的兄长江承辉正在挑灯夜读，想到明日纤尘就要入宫，这一去前程未卜，只觉得心事如潮，书虽拿在手里却看不进去。忽然笛声破空而来，江承辉放下手中的书，侧耳倾听了一阵，微微一皱眉，身子一动，似乎想出去瞧瞧。可是转念一想，他又顿住了，叹了一口气，从桌上拾起书，继续看下去。
　　纤尘从自己住的院落一径往江府西北角走，那里有一处角门，平时无人出入，在门内侧挂着一把旧锁，缠着数道铁链。纤尘解开铁链，取下挂锁，将角门推开一线，闪身出来，不忘回身再将角门掩上。
　　从江府再走出几步，是另一座府邸，高墙深宅，占地原也颇为广阔，可惜年久失修，也无人居住，竟败落下来。自江纤尘记事起，这座宅邸就是如此，家中的大人对这座宅邸的来历讳莫如深，据掬香从下人们口中听来的传言，据说这宅邸原是前朝纳言苏大人的府上，苏大人曾经在朝上指责时任夏国公、后来大夏朝的开国皇帝胸怀不臣之心，却被当时的周朝皇帝以污蔑忠良的罪名杖杀，一家子都流放岭南，这苏府就空置了下来。这么些年来，虽然时过境迁，可是因为苏家破败的原因与先皇有关，所以纵然这苏府占地广阔，在长安城中的地理位置也不差，却一直没有人敢在这里再起新宅。
　　纤尘从苏府的侧门进来，这门上的木板早就朽烂了，半边挂在门轴上，半边斜塌下来，风一吹，便发出“咯咯吱吱”令人牙酸的声音。纤尘没有半分惧色，脚步轻盈，沿着不知积了多少年落叶残花的甬道一直往庭院深处走，转了一个弯，眼前就是一片竹林。
　　这竹林经冬犹绿，虽然多年无人打理，却仍生得郁郁葱葱。此时月上中天，月光如霜如银，遍洒在竹林中。在林中的一块大石上，一个白衣人正在吹笛，月光穿过竹林映在他的衣上，衬得他一袭白衣也染上滢滢碧色。
　　纤尘落足无声，来到大石畔，坐在白衣人身边，只是静静听着他吹笛。
　　笛声的最后一个音符袅袅而逝，一时间只余月白，风清，竹影摇摇，伊人似玉。
　　好半晌，纤尘轻叹道：“陈大哥，这《梅花三弄》虽好，却未免太孤清了些。在我想来，斗雪凌霜，铁骨铮铮，固然非是凡花之姿，但是心中却不妨从容淡然些，若是一味只求孤高冷傲，就未□□于自艾自怜，顾影伤情了。”
　　那白衣人放下玉笛，抬起头来。月光下，只见此人眉目俊朗，眉宇之间更流露着一股清贵高华之气。
　　白衣公子陈钰凝视纤尘，嘴角微微一牵，流露出淡淡的笑意，道：“你我初见之时，你就曾这样指责我的笛声过于伤感。”
　　纤尘抿嘴一笑，道：“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我刚刚学吹笛，不知天高地厚，听到有人在这荒园中吹笛，忍不住心痒，就跑了进来。”
　　陈钰含着笑意，想起那一晚也是这般月色清辉，自己感伤身世，月下吹笛，忽然有一个小姑娘出现在眼前，满脸稚气又故作老成地道：“你这笛子吹错了。”
　　虽然家道中落多年，但是却从未有人敢这般当面指责他，当时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看着她一双澄澈的眸子里映着碧青的竹影，涼泠的月色，还有，融在月色竹影中的自己，就像此刻一般。
　　陈钰忽然问道：“你愿意去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纤尘却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唇角轻轻一扬，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去不去也由不得我。”
　　陈钰没有看向她，目光似乎遥遥落在竹林深处，口中却道：“如果你不愿，我虽然能力有限，也必然助你平安离开长安城。”
　　纤尘摇了摇头，道：“我走了，我家中怎么办？我还有父母兄弟。爹娘已经老了，他们只想安安稳稳过几年日子，我纵然不能在他们膝下承欢，却也绝不能给他们带来灾祸。还有，”她嘴角现出一抹清浅的笑意：“我哥哥虽然口中不言，我却知道他胸中别有抱负，不想倚仗家世，却想凭着多年所学去边庭谋个出身，如果能助他一臂之力，也不枉他疼爱我这么多年。”
　　陈钰垂下目光，声音似乎也沉凉下来：“那你自己呢？你就愿意一辈子都锁在宫墙里面，成为那个人数不清的妻妾中的一员？”
　　“若说是妻妾成群，高宅大户里谁不是如此？”纤尘口中淡淡地说道，心中想着纵然是自己爹娘举案齐眉，江国公本来就不大好女色，这些年行事又分外隐忍低调，家中却仍不免有两位姨娘。
　　“深宫之中的风险，比起朝堂之上的宦海沉浮，也不遑多让，只怕并非事事都能顺心遂意。”
　　不知是不是夜深人静的缘故，陈钰虽然就在身边，可是他的声音却仿佛从远处传来，如月光一般清凉如水，又似遥不可及。
　　“总要试一试才知道，如果真的不成，”纤尘忽然嫣然一笑：“紫宸宫那么大，总也容得下一个世事之外的闲人。”
　　陈钰半晌没有作声，好一会，才将玉笛又横在唇边，轻轻吹起一支曲子，这曲子轻柔婉转中带着淡淡的哀愁，可是就连这哀愁都似凝结在莲花荷叶之上的露珠，清丽之下掩映着剔透玲珑。
　　纤尘托腮听了半晌，低声道：“这曲子真好听，我虽然没去过江南，可是每次听了这曲子，却也仿佛见了江南的十里荷花，三秋桂子，还有袅袅婷婷的吴越美人。”
　　陈钰微喟道：“我也有好些年没有回家乡看看了。”
　　他低下头，瞧着手中的玉笛，这玉笛如同身边的竹子一般碧绿青翠，却又带着一层晶莹温润之意。
　　陈钰忽然一笑，将手中的玉笛递给纤尘：“这个送给你，就当是我贺你明日入宫的贺礼。”
　　纤尘微微一怔，她与陈钰相识三年，两人见面次数不算多，见了也不过是谈文论曲，不涉分毫儿女私情，这玉笛她一直见陈钰颇为爱惜，知道定是一件非同寻常之物，没料到今日里他竟要将这玉笛送给她。
　　她抬头看向陈钰。
　　陈钰也不看她，只是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中的玉笛，微微含着一丝笑意，淡淡地道：“今日这一别，总不知能否再见了，这世上的知音人岂不是又少了一个？罢了，就当是留个念想，总归也是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
　　他声音虽淡，可是纤尘与他相识日久，不难听得出他掩饰在平静淡然之下的恳切关怀之意，更何况纤尘出身世家，看惯珍宝珠玉，心性又疏朗，虽然看得出这玉笛是件不同凡响的宝物，却也并未怎么放在心上，反而是这朋友相交的挚诚之情，更令她动容。
　　纤尘深吸一口气，接过玉笛：“多谢陈大哥。”
　　陈钰笑了笑，道：“时候不早了，你明日还要进宫，这就回去吧。”
　　纤尘看向他，却见他目光低垂，却没有看她，又等了一会儿，见他依然是这样，心中不免有几分失望。
　　纤尘紧了紧手中握住的玉笛，站起身，敛衽一礼，道：“陈大哥，你多自珍重。”
　　她脚步轻盈，往竹林外行去。
　　陈钰这才转过头来，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本来平静的眼底忽然似风动湖水，生出了些许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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