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
　　这本是前朝诗人描写春和日暖时京城里高门大户、官宦人家的仕女们踏青出游时的情景，可是大夏启宁八年的三月，曲江之畔却没有像往年一般，出现如此衣香鬓影的绮丽景象，原因只有一个：大户人家正在纷纷忙碌操持着一桩大事——选秀。
　　当今皇上登基八年，可是却已经五年没有选过秀女入宫了，在皇太后的多次督促下，皇后的再三恳劝下，这才重开了选秀的惯例。按照大夏朝选秀的规矩，惟有高门大姓或者有官阶、有功名的官员家中女儿才能有资格被送进宫去参加初选，这也是为了保证入宫的秀女个个知书达理，才貌皆备，才能生下最优秀的儿女传承天家血脉。
　　而平民小户、出身低贱的少女，即使貌美如花，顶多也只能送进宫去当宫女，虽说宫女得到皇帝宠爱，或许也能有出头之日，可是毕竟家世低人一等，未免受其他嫔妃冷眼，而且纵然得宠，也往往不能诞下龙裔。
　　高贵的人一直高贵，低贱的人只能低贱，这就是自北齐、周朝一直至大夏朝以来的门阀制度，无论是朝中还是宫中，莫不如此。
　　高贵门阀变低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谋逆之罪，从前的琅琊王氏、墨即胡氏都曾经是烜赫一时的高门大姓，但是在当今皇上还是广平王时，因为牵扯到当时太子夏元勇谋反的纠葛中去，嫡系一支被抄家灭门，从此就一蹶不振。
　　而低贱的门第变显赫，也有一条途径，那就是军功。如今大夏朝虽然威加海内，四方来朝，但是辽东的高丽，东南海外的扶桑，南边的南诏，虽然都是貌似恭谨，以属臣之国自居，上表来朝都不曾怠慢过，但是却也不免蠢蠢欲动，揣着些别样心思。如果说高丽和扶桑只是在暗中捣鬼，西北的回鹘，西南的吐蕃，就是在明里和大夏分庭抗礼了，所分别的只是吐蕃一直与大夏朝在西、在南争夺领土从未停歇过，而回鹘却是与大夏时分时合，虽然也有边域纠纷，大多数时却能和大夏联合起来共抗吐蕃。
　　在这么些年与周遭这些国家不断的征战中，朝中也多了不少以军功起家的新贵。只是传统的高门大姓并未将这些新贵放在眼中，表面上虽然客客气气，心中却未免嫌他们出身低微、粗鄙，不愿与他们结交、通婚，扯上什么瓜葛。
　　倒是当今皇上为了抚慰功臣，不光是封赏丰厚，在启宁三年的选秀上，特意遴选了些武将功臣家的女儿入宫，后来也有几个在宫中颇受宠爱，得以封妃封嫔。
　　江纤尘很幸运，她是英国公府的长女，江家是京城的高门大姓之一，显赫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北齐立国。此时，江家人的主人们都齐聚在厅堂中，因为明日，就是江家大小姐入宫参选的大日子了。
　　“尘儿，来看看这些可都合你的意？”江夫人笑盈盈地捧着一盘头饰，从后堂走出来，盘上摆得满满的，珍异缤纷，都是各式各样新巧绮丽华贵的首饰簪环。
　　纤尘的小妹纤柔年方十二，正是万事好奇，又爱新鲜又爱热闹的年纪，见了这一盘明晃晃的东西，不由得“哎哟”一声叫出了声：“娘果然疼姐姐，好东西怕是都拿出来了，我连见都没见过呢。”
　　纤尘抿嘴一笑，将纤柔拉到身边，在托盘里瞧了瞧，捡了一双烧蓝栀子花图样飞瓣缀米粒珠的压鬓簪，替她簪在两边的双鬟垂髻上，打量了一回，笑道：“太年轻的小姑娘戴鲜艳的反而不好看，这双栀子簪精致秀气，正好配二妹。”
　　纤柔喜不自胜，伸手摸了摸鬓脚，轻快地福了一福，笑道：“多谢姐姐。”
　　江夫人瞧了瞧两个女儿，如两朵盈盈的并蒂莲花，只是纤尘到底大着两岁，眉目之间疏朗沉稳，不似纤柔还是一团孩子气。
　　“柔儿你这孩子，还担心你出嫁时娘没有好东西给你不成？”江夫人口中虽然在说着责备的言语，语气神情之中却只是含着融融的笑意。
　　纤柔爱娇地道：“到那时，姐姐想必已经成为贵妃了，宠冠后宫，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我一定要求着姐姐多赏我些宫中的好东西才好。”
　　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英国公府的当家人江老爷江修庭，此时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在宫中想熬出头来，哪里有那般容易？可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的道理？”
　　国公府规矩甚多，国公爷既是慈父也是严父，阖府上下无不敬畏，听他说了这两句，纤柔再不敢撒娇玩笑，只是垂首立在一旁。因为是自家人要说说体己话，厅中原也没有留丫鬟小厮伺候。
　　江承辉是国公府的长子，跟着国公爷办事历练多年，素来沉稳，劝道：“爹也不必太过为大妹担心，大妹一向是个有主意有见解的，在宫中必然能逢凶化吉，见招拆招。”
　　听了儿子这一番劝慰，国公爷也未曾真正放下心来，他看向纤尘，略有些沉重地道：“尘儿啊，你也知道，咱们江家世代簪缨，在大夏得周朝禅让立国之时，你祖父从龙有功而被封为英国公。后来虽有戾太子与当今皇上的风波，却正逢你祖父卧病不起，江家倒也没牵扯进去。这固然保全了江家，却也给了好事之人借口，这些年不时有人向当今皇上进言，直指当年为父心向戾太子，只是侥幸得以脱罪。”
　　纤尘点了一点头，道：“这些女儿都知道。不过外面人人都说当今皇上是有道明君，想来必不会因为这些捕风捉影之言怪罪到爹身上。”
　　国公爷微微苦笑，道：“当今皇上是有道明君不假，可有时明君却比昏君更可怕，昏君或许还能投其所好蒙蔽过去，明君自以为胸怀天下，受命于天，无所不知，说不准就走了刚愎自用的路。”
　　江国公有二子二女，长子和两个女儿是正室夫人所出，而最小的儿子不过三岁，还未成年，却是二姨娘所出，此时正含着右手食指，瞧着厅堂里爹娘和兄姐们说话，不明白为何刚才厅中还一团喜气，每个人都笑盈盈的，才不过一会儿功夫，人人又都面色凝重。
　　纤尘从案上碟子里取了一块红豆饼，递给幼弟，又给纤柔使了个眼色，让她带幼弟去外面玩耍。纤柔虽不情愿，却也知父母兄姐在说的是大事，不敢违拗，牵着弟弟的手向外面走去。
　　二姨娘向来知情识趣，向三姨娘使了一个眼色，赔笑站起身来：“我们也去瞧着二小姐和宝儿，外面天黑了，可别摔着了。”
　　两位姨娘走了出去，一时间厅中只余下国公、夫人、江承辉和纤尘。
　　纤尘看着父亲，一双眼睛明澄如雨后长天，一泓秋水晨光：“爹可是要女儿入宫后多加留意，得皇上恩典，以保江府富贵荣华不堕？”
　　国公爷缓缓摇了摇头，道：“恰恰相反。为父韬光养晦多年，闲居散职，还难免遭人嫉恨，若是风头正盛，那又该当如何？为父只是想告诉你，伴君如伴虎，自古皆然，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在后宫，都是一样的道理。你，你自己小心。”
　　江纤尘郑重地点了点头：“女儿一定牢记爹的嘱咐。”
　　国公爷这才吁出一口气，神色也松弛了两分。
　　江夫人想起一事，道：“宫中的旨意，赏给有家世的秀女们格外的恩典，准许每人带一名贴身服侍的丫鬟入宫。为娘身边的染芳和拾翠都沉稳老练些，你属意哪一个？”
　　纤尘道：“女儿还是带掬香吧，她虽然年轻些，到底是跟女儿一同长大的，服侍女儿久了，也是知根知底习惯了的。她虽不及染芳和拾翠老练，却胜在开朗爽快，胸无城府。”
　　江夫人一想，女儿的言语似乎别有一番道理，也就不再多言。
　　纤尘又向江承辉道：“大哥，纤柔和宝儿都还小，我进宫去之后，府中就全靠你孝敬双亲了。”
　　江承辉一向疼爱这个妹妹，骨肉亲人分离在即，纵然是七尺男儿，未免也有些唏嘘：“大妹你放心，我一定侍奉二老，将你的孝心也尽到了。”
　　纤尘瞧了瞧父母，又瞧了瞧大哥，见一家人都郁郁不乐，江夫人的眼中甚至还含着泪光，忽然婉然一笑，劝慰道：“爹，娘，大哥，你们这又是怎么了呢？我明日只是进宫去选秀，保不齐不入皇上的眼，就被打发了回来，到那时，一家人不还是融融洽洽地在一起吗？”
　　知道女儿这不过是在安慰自己，不愿辜负她的好意，国公爷强打起精神，一家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
　　江夫人嘱咐道：“明日辰时入宫，咱们可别坏了规矩，尘儿，你也该早些去休息。”
　　纤尘应是，这才与父母长兄道别，回后院自己房中去了。
　　这一边江夫人不无期望地道：“尘儿说得对，或许明日不过是走走过场，她就又回府来了，一家子又可以和和美美地在一起。”
　　江承辉叹道：“娘虽然不舍得大妹，可是凭大妹的才貌，却断没有不中选的道理。”
　　江国公也不由得叹道：“这一去，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