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纤尘醒来时，已见日色当空，身边的枕上衾内，却已无人。
　　纤尘也未急着起身，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红潮满面，娇羞无限。再细细想去，想起夏元熙情动之时的几句低语，不由得又发了一回怔。
　　掬香挑纱帐进来，见纤尘正在出神，笑道：“原来小主已经醒了。奴婢这就服侍小主梳洗。”
　　纤尘一边坐起身来，一边问道：“皇上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我竟不知道？”
　　掬香笑道：“皇上卯时三刻就起身了，说还要去前面看折子。”
　　纤尘道：“你们既然知道，也该叫醒我，否则岂不是太不知礼了吗？”
　　掬香道：“是皇上亲口吩咐的，不让打扰了小主，让小主多睡会子。皇上说了，小主昨日驯马累着了，该多休息才是。”
　　说着，掬香脸上一红，半转过头去，悄悄地笑。
　　纤尘也不由得双颊飞红，却只装作不知。
　　纤尘起身由掬香服侍着换过了衣衫，果然觉得身上有些酸痛，却也不好意思对掬香讲。
　　对着菱花镜，掬香用梳子细细梳理着纤尘的一头浓密青丝，笑道：“小主今日大喜，奴婢给小主梳一个长乐髻如何？恭贺小主富贵昌乐，恩宠长春。”
　　纤尘轻轻叹道：“这不过是宫中女子的必经之事罢了，又有什么大喜不大喜的？人人都有这一日，又岂独是我呢？被人看见，又好像是在招摇。”
　　掬香道：“别人是别人，管她们作甚么？现在不过是在宫里，如果在外面，今日小主一定是穿红挂彩的新嫁娘，咱们就算招摇些又怎么了？”
　　纤尘一笑，道：“你这丫头性子越发倔强了，连我的话都不大听。”
　　掬香嘟着嘴道：“奴婢是一心为小主打算，心里为小主高兴得都说不出来了，想着梳个发髻为小主道喜也是好的。”
　　说着，掬香手下不停，果真将万缕青丝绾成了长乐髻。
　　澜月从门外进来，眉梢眼角也尽是喜意，道：“小主，王内侍又奉旨给小主送东西来了。”
　　这一回王怀义来的时候身后竟带着十数个小内侍，每个人手上都满满地拿着东西，也有小巧的用托盘捧着的，也有需要两人合力用担子挑进来的。
　　王怀义脸上的笑容比平日又更殷勤两分：“小的见过慧小主。”
　　纤尘也带笑道：“又辛苦王内侍了。”
　　王怀义笑道：“奉皇上的旨意来给慧小主送东西，小的荣幸还来不及呢，哪里敢称辛苦？”
　　他一挥手，小内侍们一个个走上来将拿着的东西给纤尘过目：“苏绣大红闪缎百子被面两幅……江宁织造喜上眉梢图样妆花缎衾枕两对……上造龙凤呈祥合子香花烛八对……”
　　所赐的物件林林总总，各式各样，非红即彩，竟多半是结亲行礼时所要用到的东西。
　　纤尘越看越奇，却也不便向王怀义询问，所以只是颔首道：“澜月收下吧。”又抓了两把金瓜子赏了王怀义和一众的小内侍。
　　王怀义笑道：“皇上还命小的来传口谕，今日皇上酉时过来用晚膳，请小主准备着吧。”
　　待到王怀义走了，纤尘这才转过头来，向澜月疑惑地道：“澜月，你在宫中的年头长，可知道但凡侍寝后，有送这些的规矩吗？”
　　澜月抿嘴儿笑道：“哪里有这些规矩呢？但凡有这规矩，上回绿绮姑姑来讲解礼仪的时候，必然也就讲到的。宫中的小主那么多，如果人人侍寝后都送这些，尚宫局都得要打秋风去了。”
　　纤尘蹙眉道：“这就怪了。既然没这些规矩，送这些过来又不知做什么，难道是因为在行宫里，所以和在紫宸宫中规矩不一样吗？”
　　澜月忍不住笑道：“小主这么个聪明人儿，怎么连这些都想不到？这明明是皇上为了小主，特意破的例。小主虽然只是小主，但是在皇上心中，实实是另眼看待的，怕是连许多高位的娘娘都比不上呢。”
　　掬香将那百子被面捧了过来，笑道：“奴婢也听说，民间成亲的时候，都要用大红的寝具，又有图百子千孙好口才的。皇上这份心意，可是比赏赐什么金银珠宝都珍贵呢。”
　　纤尘的指尖从这软滑缎面上绣着的一个一个憨态可掬的顽童图像上轻抚过去，从心底最深处极柔软的地方仿佛发出一瓣嫩芽来，那盎然的生机意趣，竟将昨夜以及方才刚刚醒来时的那一丝丝惶然乃至伤感都驱赶散了。
　　澜月道：“既然今晚皇上过来用晚膳，可该准备些什么菜式呢？小主可有主意？”
　　纤尘想了一回，说了些物事，澜月答应着，走去小厨房吩咐。
　　纤尘一手支颐，只是瞧着掬香带着几个小宫女在房中忙碌，将衾枕、被褥、床帐等等都换过，又将花烛等摆上，一时间之间这萦碧居中果然喜气盈盈，鲜艳热闹了不少。
　　纤尘默默想着：民间的嫁娶之礼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难道自己真的能有这样的福分，在这四面高墙的深宫之中也能遇到与自己不离不弃、一生厮守的良人？

　　夏元熙到来时，纤尘闻报，已经带了澜月、掬香以及萦碧居中一干的宫女内侍在院中相迎。夏元熙一手拉起她，笑道：“已经说过了，不必如此多礼。”
　　夏元熙携着纤尘的手，直走到房中，见了陈设已经都换了新的，也未置一词，拉着纤尘坐下，这才道：“昨日实在是太匆忙了些，什么也都没有准备。所以朕今日就吩咐他们送了这些过来，你可喜欢吗？”
　　纤尘垂首道：“嫔妾忝列后宫嫔妃之数，皇上如此厚爱，嫔妾愧不敢当。”
　　夏元熙语声柔和，道：“你见了这些东西，便该知道，朕没有把你当成一个普通的妃嫔，朕想和你就这样和和顺顺地过一辈子。”
　　纤尘心中一震，抬起头来，向他看去。
　　他的目光那么柔软，又那么无处不入，静静深深，汩汩流入她的心田，浇灌着那初生的嫩芽。
　　夏元熙轻轻叹道：“朕最喜欢看你的眼睛，那么沉静，仿佛无论何时何地何事，你都能处之泰然。又那么柔和，有许许多多的了解和体谅。那一日遇见你坠马，朕就知道了，你这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就像……”夏元熙目光微微一垂，转而又轻轻一笑，道：“就像墙角的一枝梅花，虽然看似柔弱，却有凌霜斗雪的异样精神。”
　　纤尘心中暖暖的，又有些羞涩，只是赧然一笑。
　　夏元熙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忽然笑道：“每次见你都是打扮得清新素雅，今日绾了这发髻，如此妆饰，也觉得很是娇艳。”
　　纤尘瞥了一眼掬香，道：“都是这个丫头，非要弄成这个样子。”
　　掬香连忙道：“奴婢也没有别的恭贺小主，只能梳一个长乐髻，恭祝皇上和小主恩爱长乐。”
　　夏元熙笑道：“好丫头。有赏。”
　　掬香欢喜地道：“得了皇上金口玉言的褒奖，奴婢比得了什么赏都高兴呢。”
　　夏元熙不由得朗声大笑，更觉胸怀舒畅。
　　澜月进来回禀道：“皇上，小主，晚膳已经备好了，是否现在传呢？”
　　纤尘瞧了瞧夏元熙，见他点了点头，便向澜月道：“传膳吧。”
　　不多时，几样新巧的菜品已经摆了上来，夏元熙和纤尘落座，澜月和掬香在一旁服侍。
　　夏元熙瞧了瞧桌上，道：“你这里不光是地方清雅，人清雅，连菜都与别处不同。”
　　纤尘浅浅笑道：“暑天炎热，皇上又政务烦劳，只怕没有什么胃口，所以嫔妾准备得都是清淡的菜品。也不知合不合皇上口味。”
　　夏元熙道：“正是，成日价的山珍海味，朕也烦厌了，还是你有心思。”
　　澜月笑道：“别的也都罢了，这一味鸡丝银芽和那一碗清韵汤，都是小主为皇上亲手烹制的。”
　　夏元熙一怔，含笑看向纤尘：“原来你还有这等易牙膳祖的本事。”
　　纤尘道：“不过都是家常小味，皇上倒不忙赞，说不定吃过之后要治嫔妾的罪也未可知呢。”
　　夏元熙笑道：“自然都是好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吃了一箸菜，又喝了两口汤，细细品味了一回，这才又笑道：“这鸡丝银芽入口柔脆相济，鲜香清爽，也还罢了。这清韵汤看上去有些滢滢的碧意，里面有些鲜笋，这朕是知道的，还有些什么，却尝不出来了。“
　　纤尘盈盈笑道：“鸡丝银芽是取了豆芽择去两端，只留中间银芽部分，再将野鸡肉捶松，小煮之后撕成细丝，用素油旺火炒了，也就是了。那汤么，是将松仁磨成细粉，取其浓香，再伴了鲜笋，用些火腿丝吊味，借些荷叶的清气，只是煮开之后却要将火腿丝捞去，以免压过了其他几样的天韵自然之意。”
　　纤尘一边又亲手为夏元熙添了些汤，一边又道：“现在时候还不对。若是冬日，能取些梅花梅蕊，替了荷叶，这汤又可以称为‘岁寒汤’了。”
　　夏元熙唇边带笑，点头道：“一碗汤就有这么多的心思，朕的慧美人果然是心灵手巧，兰心蕙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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