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一时用过了晚膳，夏元熙携了纤尘的手，来到檐下，只觉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芭蕉竹叶在这夏夜微风中看去，更觉清幽动人。
　　夏元熙忽然叹道：“朕和皇后、昭仪每每来至这玉华宫中避暑，她们总是喜欢住那些花团锦簇的地方，朕却觉得这里最是清静。”
　　纤尘抿嘴笑道：“诸位姐姐想住得离皇上近一些，也是希望能多近天恩的缘故，这些都是女儿家的一片痴心罢了，皇上很该体谅些个。”
　　夏元熙含笑看向她：“难道你不想亲近朕吗？”
　　这话触动纤尘心事，她目光微微一黯，道：“嫔妾自然也想，但是嫔妾不敢。”
　　“哦？为何呢？”
　　“嫔妾不知苦苦谋求才得来的东西，是否能够久长。或者只有平淡一些，才能安稳长久一些。”
　　夏元熙沉默片刻，紧了紧握着的她的纤手，道：“这些并非是你刻意谋求来的，是朕心甘情愿给你的。就像你虽然住得僻静些，朕也愿意来看你，因为朕觉得只有在这里，才能真真正正静下心来，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纤尘情不自禁向身边的臂膀依偎过去，低声问道：“皇上从前就住在这里吗？”
　　夏元熙“嗯”了一声，道：“那时候朕还未登基，还是广平王，曾经侍奉先皇来玉华宫避暑……”
　　夏元熙陡然停住不言，过了一会儿，才又道：“朕一直觉得，能在这窗下读书下棋，才不负此生。”
　　类似的话，纤尘在他初来萦碧居看她的时候，已经听过一回，这次又听见他如此说，浅浅笑道：“皇上想下棋吗？如果皇上不嫌嫔妾棋艺疏浅，嫔妾可以陪伴皇上手谈一局。”
　　夏元熙凝注她，笑道：“朕的慧美人无论还有什么本领，朕都不会再吃惊了。”
　　纤尘低下头道：“皇上取笑嫔妾。嫔妾不过觉得现在天长，刚用过膳，又恐堆到，所以想个法儿陪皇上消遣。”
　　夏元熙点头道：“你想得果然周到。不过下棋用的心思也太过，你身子弱，天又晚了，不宜太过劳神。上次朕见你那案上放着一副双陆，朕和你打双陆为乐，消遣时间，也有趣儿些。”
　　纤尘抿嘴笑道：“嫔妾只担心皇上笑臣妾孩子气，所以不敢提双陆的事呢。既然皇上有兴致，嫔妾自然是乐于从命的。”
　　二人携手回到内室，掬香早已赶着把双陆取了来，摆开打了几局。夏元熙虽然并不长于这些玩乐游戏，但是他精于兵法，指挥调度得宜，几盘下来，与纤尘互有胜负。
　　纤尘笑道：“皇上似乎不怎么精于这些，但是这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将军气概，在游戏之中也显出来了。若是皇上再多打上几次，嫔妾可就真不敢和皇上再玩了。”
　　纤尘说的正是夏元熙生平的得意之事，他朗声笑道：“进则有度，退则有据，皆循此理罢了。不过你出身闺阁，又没学过兵法，可是举止调度之间也是以大局为重，不拘小节，全无闺阁脂粉之气。如若你身为男子，朕倒还愿意将平生所学兵法尽皆传授于你呢。”
　　纤尘笑道：“皇上只是取笑嫔妾罢了。”
　　“朕说的虽是玩笑之话，却全没有玩笑之意。”夏元熙笑了一回，又道：“仿佛还有谁，也是很精于这双陆之戏的。”
　　纤尘浅浅笑道：“皇上说的想必是晓妍妹妹？嫔妾也曾与晓妍妹妹打过双陆，当时翩婷姐姐评论道，晓妍妹妹更精于揣摩人心，嫔妾倒是运气稍胜。”
　　夏元熙道：“你这么一说便是了。不过婷美人这评价也欠妥帖，朕的慧美人的心思并不在揣摩人心上，而是更有大将之风。”
　　二人说笑了一回，夏元熙抬起头来，向身后伺候的王怀义问道：“朕让你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王怀义急忙道：“已经备好了，小的这就取来。”
　　纤尘道：“这些日子以来，皇上的赏赐已经够多了，再不必有什么。”
　　夏元熙轻轻一笑，道：“不是什么赏赐。”
　　不多时，王怀义已经双手捧着托盘进了来，托盘上放着两个雨过天青的小碗，碗中还冒着热气。
　　夏元熙笑道：“朕让他们给你准备了两碗点心。”
　　纤尘一怔：“皇上刚才没有吃饱吗？可是嫔妾的手艺太差？”
　　夏元熙道：“怎么会？你的手艺不在宫中御厨之下，心思犹胜。这两碗点心是有缘故的，你试试就知道了。”
　　王怀义将托盘捧到纤尘面前：“请小主用点心。”
　　纤尘看碗里是，一碗里面是数个饺子，另一碗却是飘着些干鲜果饵的甜羹。
　　夏元熙柔声道：“朕听闻民间嫁娶，都要吃子孙饽饽和和合汤，所以朕特意让他们准备下了。”
　　纤尘贝齿轻咬着下唇，眼中被热气一蒸，也有些模糊了，拿起调羹吃了几只饺子，又喝了半碗甜羹，向夏元熙道：“嫔妾用过了，让他们撤下吧。”
　　夏元熙笑道：“不忙。”又拿起调羹，就着刚才的碗，也要吃。
　　纤尘忙道：“皇上，这些是嫔妾吃过的，让他们去换碗新的来。”
　　夏元熙道：“这个习俗就是该两人合吃一碗，才是和合本意。这是你刚用过的，自然也是极干净的。”说着，他已经将剩余的半碗饺子和和合汤吃了个干净。
　　王怀义忙将碗匙又收了下去。
　　夏元熙回过头来，却见纤尘正凝视他，秀目之中已见烟雨迷蒙。
　　夏元熙含笑将纤尘的一双手合握在掌心中，道：“朕还以为你会高兴，怎么又要哭了？”
　　纤尘声音略有些哽咽：“嫔妾从没有想过……”她停了一停，才又道：“嫔妾从前听人说过，但凡太过圆满的，大抵不会是真的。嫔妾只怕这些都是嫔妾痴心妄想的梦。”
　　夏元熙轻轻笑道：“朕的纤儿有勇气时比谁都有勇气，怯弱的时候也更让人怜爱。朕答应你，朕与纤儿白头到老，永不相弃。”
　　纤尘心中一热，泪珠却如珍珠断线一般。
　　夏元熙深深叹息一声，一只手揽她入怀，另一只手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
　　龙凤红烛正灼灼地燃烧着，烛芯不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爆出一两朵烛花来。盈满的蜡油沿着红烛缓缓流下来，结成绵延的烛泪。
　　大红闪缎的百子被面上形态各异的小人儿们都在憨笑着，玩闹着。妆花衾褥上的一个个喜字绵延不绝。

　　“灵匹三秋会，仙期七夕过。
　　查来人泛海，桥渡鹊填河。
　　帝缕升银阁，天机罢玉梭。
　　谁言七襄咏，重入五弦歌。”
　　这是前朝诗人在七夕宫中赐宴时的一首奉制之作。七夕又名乞巧节，民间有对月穿针、供奉瓜果乞巧等风俗，在宫中，每逢七夕也要合宫饮宴。
　　（注：“灵匹三秋会”等语，《奉和七夕两仪殿会宴应制》，唐李峤。）
　　因此七月七日前几日，皇上就已经下旨要在玉华殿开七夕夜宴。待到七夕这一天，这玉华宫中的每一处居所的内侍宫女们都忙忙碌碌，有的忙着七夕夜宴的准备，有的忙着自家小主的衣着妆饰。
　　纤尘本来就因自己近几日得宠，估摸着宫中心里不舒坦的大有人在，也不欲太过打扮，又引人注目。只是命掬香梳了一个垂鬟分肖髻，两边各留一缕细发从脸颊两侧垂下来，更衬得清丽出尘。发上簪了一对绿雪含芳簪，插了几只珍珠细钿，耳下是菱花点宝石的坠子，此外别无妆饰。穿一件水蓝细织云锦纱的轻衫，只在袖口裙边绣了数朵绿萼白瓣黄蕊的木兰。
　　一时梳妆完毕，看看时候也不早了，纤尘带着澜月和掬香就往玉华殿行来。
　　原来这玉华殿临水而建，占地颇为广阔，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沿着殿角四方都燃着儿臂粗的高烛，照得殿内明亮一如白昼。微风送入荷香阵阵，尤觉神清气爽，沁人心脾。
　　这殿内高台之上，设着两张几案两个座位，案边椅上都是一式的盘龙雕凤图样，搭着明黄织锦缎游龙戏凤的椅搭。两侧向下依次序设立的座位，每一座前有一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每张几上放着一个攒盒，攒盒式样亦随几案的式样，里面盛着几样干果蜜饯，一张与几案式样相同的水晶盘上堆着些时令鲜果。另有一分炉瓶，瓶中插着新鲜折枝花卉。
　　纤尘到来时，也有婉婕妤、欣婕妤、贞美人等数人已经到了，采薇也已在座。不多时，除了皇上皇后之外其余的人也都到齐了。就连平日里深居简出，不大与人来往的淑妃也来了。
　　只见淑妃淡扫蛾眉，不施脂粉，通身上下的配饰只以白玉和珍珠为主，惟有鬓边的一支金累丝嵌宝牡丹彩凤衔珠步摇钗，彰显着这娇娆女子尊贵的皇妃身份。
　　德妃素来也不怎么艳妆，今日不过穿着一件樱草色的新制罗衫，举止稳重端庄，一张圆脸上尽带着温柔笑意。
　　再往下，妃嫔小主们也大多衣着素淡，至多戴几样贵重首饰，远不如平日里浓妆艳饰，争奇斗妍。只有宇文昭仪的一袭海棠红的宫装，分外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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